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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無言的結(jié)局》 下

發(fā)布時間:2018-01-29  來源:安徽作家網(wǎng)  作者:胡進

第七章


汽車駛出山坳,成吉手機里幾十條信息就飛過來。山野里無線信號盲區(qū),屏避了現(xiàn)代化腳步,成吉無助地搖了搖頭。汽車哼哧哼哧地在坡上爬行著,看似舉步維艱。逐漸遠逝的滿眼青山似乎在問成吉:奈何!奈何!
青水綠水在車尾慢慢退去。褪去的是過往青澀平靜的歲月,撲面而來的是大山之外紛擾復(fù)雜的世界。久處平靜平淡的環(huán)境,會向往紛繁多變的場所,經(jīng)歷了太多世俗的喧鬧,心底里會向往著回歸田園,人就是一個復(fù)雜的物體,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憧憬。這里是生他養(yǎng)他的大山,為了追求更加生動的生活,他只有選擇逃避??伤捞拥侥?,他都無法逃避與生俱來的責任。作為兒子他有責任,作為國家工作人員他有責任。作為夫君和父親他更有責任。他想,這么長時間以來,他對思奇做的一切,是不是做得過了點?他當然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。
汽車終于爬出了山村,在吳越古道路口斜立著一座牌坊。這里是過去出村的“官道”。牌坊是貞節(jié)牌坊,據(jù)說當時在建牌坊的時候,一根橫梁無論如何也搭不上去,族長叫來牌坊的女主人,追問她在守寡的歲月里有沒有紅杏出墻?寡婦思索了整整一天,終于想起了自己的瑕疵,她向族長坦白,有一天她早起遇到了一對狗在交配,她想繞道走過去卻沒有繞得過去。族長聽了不肯原諒她,叫來族中年長的婦人,狠狠打了她幾十屁股,算是責罰她讓她過關(guān)。成吉想,過去人們口口相傳稱頌不已的道德故事,現(xiàn)在看來是如何荒唐?一座貞節(jié)牌坊需要付出一個青春年華,寄托著大多數(shù)人不能堅守的“純潔”愿望。他丁成吉今天要鄭思奇堅守的是不是同樣的“貞節(jié)”?想到這里,成吉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。
此時想起思奇,是因為所有的信息都是來自同一個手機短號“668686”,這是思奇的手機號,他再也無法逃避。
“668686”是鄭思奇移動電話號碼的縮簡。親情電話用“66”縮簡掉了139和區(qū)號,只留下最后的四位數(shù)字。有時會有朋友詢問思奇的電話號,他往往會忘掉是139或者138。但是很長時間以來,他想淡忘掉這“8686”號卻很難很難。在他們夫妻間,這“8686”的含義是“抱啦抱啦”。
想起這“抱啦抱啦”,成吉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了反應(yīng),他笑自己不免是個俗人。思奇過去曾經(jīng)笑說他會“裝”,他的“裝”可能是職業(yè)養(yǎng)成的習慣。他知道思奇也很矜持,這一段時間以來,思奇也沒主動給他打電話。兩人就這么僵持著。高和超有一次又找過成吉:“唉!可能是皇帝不急太監(jiān)急!都說當局者迷,我這個當小太監(jiān)的可能要了解得多一點。思奇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,是你多心了?!?/span>
成吉的犟勁又來了:“既然沒什么事,她自己為什么不來主動解釋?分明是心里有愧嘛!”
高和超也無法回答,只是搖頭說:“真是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啊!我這個市委副書記什么時候成了街道大媽了?”
成吉打開鄭思奇發(fā)來的信息“開機即給我電話!”連著近十條都是同樣的內(nèi)容。成吉嘟噥道“神經(jīng)病!”他心里對自己說,你不是說我裝嗎?我就裝到底!
成吉覺得,夫妻之間有矛盾,冷處理也是一種方法。再說,現(xiàn)在沒有時間顧及兒女情長,媽媽可能又會可憐地等在他家的樓下,他心急著要見到媽媽。
成吉匆忙趕回家,并沒見著媽媽。經(jīng)過上次的事件,他給過媽媽他家的鑰匙,會不會她走錯了路?如果是走錯了路,這兩天的時間她會在哪兒?成吉后悔沒給媽媽買一個移動電話。他曾經(jīng)將自己換下來的手機留給媽媽,但媽媽堅持不要:“我很少出門,出門也只到你們的家,給我一個手機我還不會擺弄,反倒增加一門心思。家里有一部固定電話就行了,不要手機那勞什子煩人?!?/span>
直到這個時候,成吉才想,媽媽找不到他,一定會找到鄭思奇的單位。而且這三年來,媽媽可能一直都和思奇保持著聯(lián)系。思奇帶她看過病,她是認識思奇醫(yī)院的。成吉笑自己愚蠢,他立即拿起手機就要撥思奇的電話。也是冤家路窄,偏偏這個時候鄭仕達一腳跨進他的家門。成吉十分警覺“你來為什么?”
在成吉的眼里,鄭仕達就是一顆災(zāi)星,每次遇上他總不會有什么好事。鄭仕達卻沒事人一樣:“姐夫,我知道您對我有成見。但是我對您,始終看您是我姐夫?!?/span>
“有話就說,有屁你就快放!”
“是,是!您就當我是放屁。今天我來沒有什么惡意。畢竟我們是親戚,您看不中我,我卻始終認您是親戚。我姐她沒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。這事我最有發(fā)言權(quán)。事情是我做下的,我當然知道。那個時候,您是被關(guān)起來了,最擔心您的是我姐,她想盡一切辦法救您。想來想去,她不能直接找炎秀,當然也不會找李書記。如果找他們父子倆,那么不就明說是他們在整您嗎?其實炎秀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您吸取一點教訓。我姐是病急亂投醫(yī)。她就去找榮升。一來你跟榮升是老鄉(xiāng),二來榮升跟李書記,特別是跟炎秀走得近。誰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,榮升果然就有歪心思。他約我姐吃飯,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辦法,我姐飯后就暈暈糊糊地跟著他進了客房。是我感覺事情有點不對,我敲開了房門,榮升已經(jīng)把我姐的外套脫了。用您的話說,榮升他在作案現(xiàn)場,但是他沒有作案機會,被我撞見了。信不信由您,反正我說的是事實?!?/span>
“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!你以為我會感謝你?只有你姐是個傻子,她相信你未必我就相信你!”
“是,是!我有多遠滾多遠!我最后一句話對您說,榮升現(xiàn)在也不一定是真心喜歡我姐,畢竟不是當年如花似玉,他是忌妒您報復(fù)您!”
鄭仕達這一句話讓成吉警覺:“你們狗咬狗一嘴毛!你跟榮升不是一伙的嗎?”
“姐夫您誤會了!我和榮升沒有任何利害關(guān)系,他開車撞人我替他頂,那是因為李炎秀。您知道的,我就是攀高枝,我也會攀李書記。榮升他答應(yīng)還我車禍賠償?shù)腻X,到現(xiàn)在他一文也沒拿出來!我跟他怎么會是一伙?”
成吉一時判斷不出鄭仕達的話是真是假,他也沒必要理會這些,所以他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趕走了鄭仕達。
這時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來。成吉沒顧上想,就接起了電話。電話那頭是思奇:“總算找到你了!你快來。媽媽在住院!”
成吉似乎聽出了思奇的眼淚。成吉立即出門,見馬路對面過來一輛出租車,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。值班警察只見一個人闖紅燈過馬路,揮手要攔,見是丁成吉,便大聲喊道:“丁局長,小心車子!”成吉顧不得那么多,鉆進了出租車,向思奇醫(yī)院急馳而去。
媽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,并不理會兒子。成吉急得直跺腳??墒羌币矝]用。媽媽身上纏繞著很多管子,鼻子里也塞著氧氣管。隔著窗戶,成吉能看見監(jiān)視儀器。電腦屏幕上顯示的心跳和血壓似乎都還正常。思奇噤聲站在成吉身邊,遞給他一包“心心相印”面紙,任由成吉傷心地哭著。一會兒又端來一杯水。成吉喝完水后,情緒稍稍平靜下來。
思奇就告訴他,媽媽前天挑著兩籮干筍香菇和一些山貨,可是在過馬路的時候,她迷了路走到了老十字街。老街是老城區(qū)“烏龜?shù)亍钡募贡常虮庇幸粭l很陡的下坡,媽媽在橫穿馬路的時候,猶豫著往什么方向走,忽然就駛過來一輛車。媽媽被撞倒在五米之外,干貨撒了滿街。送來醫(yī)院的時候,她的多半個頭皮都離開了頭顱。
成吉的淚水已經(jīng)盈滿了雙眼。他一手撐著墻壁,一手無力地下垂著。思奇牽起成吉的手。她感覺他的手抖動得利害,就說:“想哭你就哭出來!別什么事都憋在心里!”
成吉無助地抓著思奇的手,他仿佛跌進深淵終于抓住一只援手,思奇看著他,輕聲地說:“你掐痛我了。”
成吉仍然沒有松手:“她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!”
思奇用手拍了拍成吉的寬厚的肩膀。她并不贊同成吉的話:“我和丁丁也是你最親的人!”
成吉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有點自私傷人,事實是,媽媽在生死關(guān)頭,思奇在身邊。他看著思奇,淚水又開始涌出眼眶。終于克制了要流出的眼淚后,他問思奇:“丁丁知道嗎?”
思奇搖搖頭。成吉說:“你吃苦了!”
成吉見思奇背過身去,什么也沒說,只見肩膀輕微地抖動著。成吉心動了,他起身抱起思奇的肩膀:“好了!好了!是我讓你受苦了!”
思奇卻破涕為笑:“你好了吧!你哪會哄人呀!”
那一年丁丁小學畢業(yè),正趕上暑假沒有作業(yè)。思奇就說,讓丁丁到她奶奶那里過暑假吧。起初成吉不十分贊成。丁丁從小在城里長大,他擔心丁丁受不了山里蚊蟲。也擔心媽媽受累。但轉(zhuǎn)念一想,那里是他丁成吉的家,也是丁丁的根。等丁丁上初中后,可能再也沒什么時間會回到這個家,因此這一個暑假,也可能是丁丁接受“根”教育的唯一一次機會。送走了丁丁后,夫妻倆一時非常不習慣??傆X得家里少了魂似地,二人世界實在無法消受。巧的是,成吉要外出辦案。半個月后成吉從湖南回來了。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:“終于見到你了!”隨即又問思奇:“丁丁呢?”
“丁丁不是你親手送回老家的嗎?”
“哦?”成吉似乎完全忘記了從前:“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們了!”
鄭思奇立即將轉(zhuǎn)身換鞋的成吉扳正:“遇上什么事了?”
“沒什么!都已經(jīng)過去了!遇上一個亡命之徒,他把我的槍搶走了!”
“??!后來呢?”
“后來?后來你不是在家里見到我了嗎?看看!這是不是你的男人?看看有沒有少什么重要物件?”
思奇推開成吉:“我都嚇出一身冷汗了,你還有心思開玩笑!別急得饞貓一樣!快去洗洗!臟兮兮的別碰我!”
“掃興!我說你有潔癖吧?你不承認!每次都是這樣,好敗興!”
思奇在這一點上從來不讓步,他總是在成吉洗干凈后,再用酒精將兩人的敏感部位都擦一擦,猶如手術(shù)前消毒。
高潮過后,成吉撫摸著思奇依然挺拔的乳房,說,我不在家的時候,有人碰過它嗎?
思奇沒領(lǐng)會成吉的意思。自然也沒打算回答他。成吉卻又問:“這么長時間你一個人在家不會出什么問題吧?”
思奇立即聯(lián)想起有一次成吉的荒唐。那一天思奇值班,成吉去陪她。到快休息的時候,思奇就對成吉說,你回家吧。成吉卻不愿走。
他盯著床單上的一塊污漬,陷入沉思狀。
思奇催他快回家。再不回家,丁丁要先睡了。成吉卻突然問:“這不會是你干壞事留下的吧?”
思奇哭笑不得:“你不說我還沒看到呢!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從家里來的,第一我沒有作案時間。第二,昨晚不是我值班的好不好?所以我不在作案現(xiàn)場呀!”
當時思奇只當是一次玩笑,今天想起這事,覺得成吉這是真的有點不放心自己了。所以思奇就惱怒起來:“你說會出什么問題?你不會把我當成你的辦案對象吧?”
為了這事,思奇第一次跟成吉認真起來,她有一個星期沒搭理成吉。丁成吉也自知過分,可他是從來不服輸?shù)娜?,思奇也從來沒指望他會主動道歉。如果他能為你端一杯水,就說明他誠懇道歉了。
思奇其實并不想喝水,她接過水杯便罵他“小心眼!”
“你不是夸我膽大心細嗎?”
“膽大心細和小心眼是兩回事。男人不能太心細。心細如絲,不僅會傷害到別人,最嚴重的是會傷害你自己!”
現(xiàn)在想來,思奇的話有道理。離開思奇的這段時間,他丁成吉一點也不快樂。他想用工作來沖淡自己焦躁的情緒,可是單位強令他休假。他很難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上了。
可能是分別太久,兩人像年輕人一樣,又不顧一切地抱在了一起。成吉摟緊思奇,哄孩子似地用力拍她雙肩,好像一松手,這孩子會失手摔倒。他們就這樣不顧人來人往,不知抱了多久,突然就有一個護士走來:“護士長,主任叫你!”
護士等思奇走后,見成吉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,就問:“你是病人的親屬吧?你真大意呀!老人出門的時候,家里應(yīng)該有人照看著。出事故的時候你在哪?”
成吉茫然地看著小姑娘,覺得現(xiàn)在的姑娘真是敢想敢說。他一時無法回答姑娘,只得沉默著。姑娘似乎是不依不饒:“你真是幸運呀!事故現(xiàn)場離我們醫(yī)院只有五百米。那天又正好是護士長總值班,又正巧是醫(yī)生護士交接班,所有主治醫(yī)生和科主任都在崗,要么,老人家現(xiàn)在不是安穩(wěn)地躺在這里了。你得好好感謝鄭護士長!”
成吉仍然沒回答護士的話。他的眼前突然就晃過鄭仕達的影子。媽媽的這場車禍,會不會是人為的?想到這,他的神經(jīng)突然興奮起來。他撥開護士,一邊說“對不起”,一邊快速地趕往交警支隊。
支隊長很詫異:“???被撞的老人是你媽媽?”
成吉看支隊長話里有話,就追問有什么問題嗎?支隊長沒作正面回答,只是將成吉引到經(jīng)辦人面前。支隊長向經(jīng)辦人交待說:“丁主任是檢察院的老領(lǐng)導(dǎo),你好好接待一下。該是什么就說什么,實事求是!”
成吉上前跟經(jīng)辦人握手:“你貴姓?”
“噢!不客氣,免貴免貴,姓?。ń穑??!?/span>
成吉沒聽清他是姓丁還是姓金,就說:“呵!姓?。磕俏覀兪潜炯?!”
“噢!不!我姓金!丁主任?是稱呼丁主任吧?對不起我還不太認識你。事情是這樣的——事故一發(fā)生,我在第一時間就趕到了現(xiàn)場?,F(xiàn)場血肉模糊。我出過很多現(xiàn)場,這一次我當場就吐了。老奶奶被拖了六七米,當場皮開肉綻。送到醫(yī)院的時候,呼吸都沒有了。醫(yī)院說我們送得及時,幸好醫(yī)生都在……”
成吉不想聽這些。他急著問:“肇事者是誰?他為什么要撞人?”
警察聽他問為什么撞人,不禁笑了:“噢!撞人?為什么撞人?開車撞人自然有原因了!只是各有各的原因吧。”
成吉覺得這個姓金的警察很啰嗦,也許是他們見慣了交通事故,所以他說起來這些事總是千篇一律似地,總是讓人不得要領(lǐng)。成吉問:“能讓我看一看案件卷宗嗎?”
“噢!對不起!案件還在調(diào)查當中,暫時還不能讓你看案件材料,我們會盡快作出事故認定結(jié)論的?!?/span>
成吉急得一拍桌子,站起來大聲說:“我是問你肇事者姓名!他是人是鬼總該有個名字吧?”
金警察被成吉這一拍,反而拍糊涂了,他沒什么錯呀!他今天的態(tài)度夠耐心的了,他金某也是見過世面的人,如果不是支隊長帶來的這什么丁主任,他才不會有這么好的耐心呢。支隊長的面子一定要給,這丁什么主任也就先忍了他吧,誰知道他跟支隊長什么關(guān)系?金警察臉上擠出一點笑容:“丁主任,你別急,讓我來告訴你。這肇事者的名字叫王老虎,男,1962年出生,可能因為是虎年出生的吧,所以名字叫老虎?!?/span>
成吉實在不耐煩,就又拍了一下桌子,金警官立即回應(yīng):“別急別急!這王老虎是建平縣人,光棍一個,出事的時候,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千塊錢交給醫(yī)院,現(xiàn)在他本人關(guān)在拘留所,家里有兩間土墻瓦房,就是賣了這房子,大概也只能值三兩千塊錢?,F(xiàn)在老奶奶住院治療的錢都是醫(yī)院鄭護士長墊付的?!彼€想往下說,可是成吉又拍桌子了,他就停下來不再說什么。成吉也沒有興趣再問,起身道謝便離開了。
成吉趕到拘留所的時候,所長汪旺盛有點吃驚:“丁,噢!丁主任,你有什么吩咐?”
成吉告訴他,要見見王老虎。汪旺盛為難了:“丁主任,不是我不讓見,這規(guī)矩你是懂的。這樣吧,我們是老朋友,給你開一個特例,你留個條。這是我們老交情,出去千萬別說我知法犯法?!?/span>
成吉說留條就留條吧,你痛快點。謝謝你了。
王老虎原來是個熊包,沒等成吉問幾句,他就哭著跪在地上:“領(lǐng)導(dǎo)!你一定要幫我。我老婆帶著我兒子跟人跑到榮城來,我來找她,張大保說能幫我,他帶我認識了榮市長,趕巧看到一個老奶奶挑著擔子過馬路,就讓我開車撞她。現(xiàn)在出了這么大的禍,狗日張大保撒手不管!”
汪旺盛在一旁喝道:“王老虎!你是找死!不準談跟案件有關(guān)的情況!”
成吉也知趣,他努力克制著自己,謝了汪旺盛,出了拘留所的大門。汪旺盛跟他客氣了幾句什么,他似乎沒聽見。
成吉回到醫(yī)院見到思奇的第一句話就是:“這車禍是榮升搗的鬼!”
“別疑神疑鬼了!哪有那么巧合的事?你以為每一件事都是一個案件呀?就算是案件,這也不歸你管?!?/span>
“不行!我去找警察!”
思奇知道勸也無益,只得由他去。
成吉再次來到交警支隊,支隊長攤攤手:“不好意思!這個我?guī)筒涣四?。真要是你說的故意撞人,那是刑事案件,歸刑偵支隊管。”
成吉沒再多說,立即趕往刑偵支隊。汪副支隊雖然只有三十出頭,但過去跟檢察院反貪局交道比較多,所以和成吉是朋友。刑偵支隊是副縣級的機構(gòu),汪副支在刑偵上干了多年了,但組織上考慮到他還年輕,還需要再考驗考驗,就讓他副支隊長主持支隊工作,也沒給他再派其他人。汪這個人也豁達,既然組織上有考慮,自己做得也還算舒心。他聽成吉一說,馬上就說,“真要是這樣,我們就得介入!”
很快汪支給了回話,王老虎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將油門當剎車,一人做事一人當!
成吉氣得在電話里罵道:“媽的,真是一條狗,有奶就是娘!我自己去找他,他當時是親口說的!”
汪支在電話那頭勸道:“算了吧,兄弟,多虧你還是個辦案的老手!你以為你還會見到王老虎?你以什么身份見他?你不會想砸我的飯碗吧?聽我勸,是狐貍遲早會露出尾巴!相信抓住他們的尾巴機會是有的。”
成吉權(quán)當是安慰了,他無奈何地說:“只能是這樣了,總不能搬石頭砸天啊!”
可是這事成吉要罷了,卻并沒有了卻。高和超的電話打進來:“成吉你是不是剛?cè)腴T的小毛頭?你利用朋友關(guān)系來泄恨,你不覺得離譜嗎?我不是讓你休假了嗎?你憑什么插手案件?你是幸虧沒有掌握太多的權(quán)力,否則你真的會做牢!你不要不服氣!你再胡鬧!我能接你出拘留所,就有能力送你去!”
成吉不服氣:“我一個執(zhí)法執(zhí)紀的人,都會受這么多的冤枉,那么平常百姓又會怎樣?”
可是那頭,高和超已經(jīng)撂下了電話,他等于自言自語。
成吉回到家,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。
成吉自己躲在家里哭完后,從儲藏室取出被他摘下的結(jié)婚照片,重新掛在臥室墻上。他想將思奇凌亂的衣服收拾整齊,卻怎么也恢復(fù)不了原樣。他知道思奇不會在這些小事上怪罪他,只是他不想讓思奇認定自己是個小心眼的人。
思奇是鄭振的獨生女,這么多年來,其實成吉是了解她的。她遇事有主張,并非一般弱女子可比。不說別的,單說女兒丁丁的培養(yǎng),成吉從來沒有操過心。思奇一手教她,不嬌縱不苛求,就是這種分寸他自知是拿捏不好的。成吉知道,自己能走到今天,思奇功不可沒。想起思奇種種的好,成吉忽然擔心起思奇的乳腺癌診斷問題。他立即撥通了思奇的電話,思奇在那頭只說,有什么事見面再說吧,正忙著呢!說完就掛斷了電話。
成吉想,是不是媽媽的病有什么變化?想到這兒,馬上就慌了神,也顧不得再想。穿起外套就往醫(yī)院跑。
成吉氣喘吁吁趕到重癥監(jiān)護室門前,卻見榮升坐在病室門前的長椅上,思奇似乎神態(tài)嫻靜地坐在旁邊,顯然他們在聊著什么。成吉見這情景,扭頭就走。榮升因為是側(cè)著身體,并沒見到成吉走來,思奇見成吉的樣子十分生氣,就一邊叫著成吉,一邊攆過去追成吉。
成吉幾步跨出醫(yī)院門外,上了一輛停在門外的出租車。思奇也迅速趕到,她用手攔住出租車的門,讓成吉下車。成吉不肯,兩人僵持著。出租車司機不耐煩了:“大哥!你走還是不走?”
思奇堅定地對司機又是對成吉說:“不走,下車!”
不料成吉乖乖地下了車。面對著醫(yī)院人來人往,成吉遲疑地跟在思奇的身后走進住院大樓。榮升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地離開。成吉心里恨得切齒,他知道,榮升這一輩子,就是他丁成吉的敵人!他榮升就是老虎,我也要摸他的屁股!
走進護士長辦公室,兩人面對面地坐下。成吉等思奇的解釋,卻見思奇忙著整理案頭的病案材料。成吉沉不住了:“我給你打電話,你說你忙,原來你忙著跟榮升調(diào)情!你如果認定他合適你,我們就去正式辦了離婚手續(xù)!你一天不跟我離婚,你一天就是我的老婆,是我的老婆,心倒是向著別的男人,你讓我這大男人的臉往哪兒擱?別人給我傷害給我侮辱我都認了,你跟我夫妻這么多年,你往我傷口上撒鹽,你對得起我嗎?你捫心想想,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嗎?”
鄭思奇等成吉聯(lián)珠泡似地話說完。她雖然氣得臉色煞白,卻不緊不慢地站起來,一字一頓地指著成吉的鼻子說道:“丁成吉你是個不罵不醒的人!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么,只是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你糊涂就糊涂在,你會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。而我鄭思奇不會!想離婚我會奉陪。只是現(xiàn)在不是時候!現(xiàn)在媽媽還沒有脫離危險期!我不會像你這樣做事不顧后果!即使你不顧及你是縣級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,我會顧忌,因為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!你如果是識大體的人,馬上離開這里!沒有你我反而少了很多干擾!”
成吉被罵得無言以對。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思奇對面的桌子,就勢離開了思奇的辦公室。他拍一下桌子,表示自己并沒有示弱。其實被思奇這么一罵,郁結(jié)在心頭的一股氣頓時云散,思奇理直氣壯,似乎能說明她沒有做虧心事。結(jié)婚這么多年,他和思奇發(fā)生過的激烈沖突,能記起來的大約只有兩三次。第一次是他借怠慢媽媽的機會,打了思奇一巴掌,雖然他知道思奇多少有點委屈,但思奇一點反抗的態(tài)度都沒有。思奇是何等聰明的人?即使明知他是為了整“家規(guī)”,但畢竟慢待老人是一千個理由也不能說的。第二次是他無端懷疑思奇值夜班有不軌行為,思奇是真的生氣,但是她只是用沉默來對抗“小心眼”。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他發(fā)過火。曾經(jīng)有人告誡過他說,思奇對你而言,她是金枝玉葉。他記不清是誰說的,但他心里是承認的。他一個山里娃,能走到今天,他的身后少不了思奇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!想到這里,成吉甚至偷偷地笑了,他對自己說,是的,我是個不罵不醒的人!
心里一旦釋然,覺得渾身輕松。成吉來到重癥監(jiān)護室門前。正巧遇上一群忙碌的醫(yī)生護士。一陣忙亂之后,一名護士走出監(jiān)護室門外:“丁主任,你媽媽醒了,她要見你?!?/span>
成吉一下子從坐椅上蹦起來就要往里沖,護士隨即招呼道:“丁主任,病人剛剛醒,身體還很虛弱!”
成吉連說:“知道!知道!”
成吉走進監(jiān)護室,媽媽卻問:“小鄭呢?”成吉一時無法回答媽媽。正在猶豫間,思奇走過來,牽起婆婆的手:“媽!你總算醒了!你讓我們擔心死了!”
媽媽無力地牽著思奇的手:“好丫頭!多虧你!護士說,我聽見的!”
成吉這一會兒心里很慚愧,他一直認為自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,但就是這個自認為男人的兒子,關(guān)鍵時候卻缺位。卻不料思奇輕輕地對媽媽說:“我讓成吉回家休息,他一直犟著守在門口!”
成吉咳了咳,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。背過身去不看她們。思奇好像是看準時機,她說:“成吉,你來,跟媽說說話!”
成吉一時無語,只是牽著媽媽的另一只手。他的手輕微地抖動著,以至于媽問他:“你是不是——冷?”
思奇不失時機地笑著對媽媽說:“媽!明天就立夏了!”
“哦?噢!”
“媽你剛醒,一定很累,我和成吉過一會兒再來看你。你好好休息一會兒!”
走出監(jiān)護室,申中華迎面急步走來。他見成吉走到他面前來,就抓住成吉的手說:“最近出門談一個合作項目,一回來就聽說大媽出事了,怎么樣?還好吧?”
“醫(yī)生說已經(jīng)脫離危險期了?,F(xiàn)在還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,等病情穩(wěn)定了,就可以往普通病房了?!?/span>
思奇見兩人聊得熱火,就跟申中華打了一個招呼獨自離開了。兩個男人又聊了一會兒,中華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塑料袋,他說,聽說肇事者是個窮光蛋,我這里有四十萬,你先拿著用。
成吉說什么也不肯接受,說什么也不收,他說自己會想辦法。中華就說,難得我們是好朋友,我現(xiàn)在也沒有什么要求到你丁成吉的門下,你算借吧。要么你打一個借條!我是知道你的,你自己靠工資,是多一分錢也拿不出來的。思奇她就是能想辦法,也只是她爸爸那里還有點積蓄,你是個大男人,萬事不能讓女人挑擔子!
成吉聽中華說到思奇的難處,知道她已經(jīng)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!和申中華交往這么多年,知道他是一個正直熱忱的人,他有錢也是因為他的通達智慧,他的錢是干凈的,最關(guān)鍵是,中華說要幫忙,是真心幫忙。
中華見成吉沒再執(zhí)著,就故意給成吉一個臺階:“這樣吧!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。我讓思奇打個借條,算是她借我的,你只要不堅決反對就是了?!?/span>
成吉嘴里嘟噥道:“錢能通神哪!”
申中華聽了這話不樂意了:“丁成吉你還算朋友嗎?我好心借錢給你,你說通神?你也太看重你自己了,你是神,我還不一定是個靠錢擺譜的俗人呢!”
兩個彼此都很了解,說話重一點輕一點都不會介意。中華就撂下成吉去見思奇。思奇不反對借錢,她只是問:“成吉真的是同意借錢嗎?”
中華就故意說“難道你做不了他的主?”
“虧你還是他好朋友!你明知道他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住的!再說,你不是知道他跟我在賭氣嗎?”
“哈哈,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!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!我申中華下海后見過的女人不少,但讓我佩服的女人還真的不多!你是我最最佩服的女人之一。哈哈,我不敢說是唯一。我實話跟你說吧,你再慢慢跟成吉吹吹風。這四十萬,其中二十萬是我自愿借給你和成吉的。另外二十萬,是肇事方的補償。你大概已經(jīng)知道,肇事者是光棍一條,我說的肇事方,一定不是這個肇事者。”
“你等等!我就聽不明白了,這肇事方不是肇事者,難道這肇事者后面還另有其人?也就是說這起車禍是人為的?”
“思奇你就是個禿子——絕頂聰明!可是這車禍是人為還是什么,不是我親口說的。你明白就行。肇事方也只是想警告成吉。事故做下了,但是肇事方發(fā)現(xiàn)做過了頭,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,誰也不想做過分,所以這二十萬算是補償!”
“既是補償,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補償?”
“這就是你揣著聰明裝糊涂了,如果是你做下的,你會主動站出來?既然你是聰明人,你應(yīng)該知道,再追究下去是絲毫沒有意義的?!?/span>
“不行!我不能讓成吉蒙在鼓里!”
“既是好朋友,有一點我要申明,我與這件事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。我雖然受人之托,但分明是想幫成吉。成吉的固執(zhí)已經(jīng)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,再往下去,我不忍心他遭受更大的災(zāi)難!你要告訴成吉,這件事就算是個刑事案件,公安已經(jīng)做出肇事處理結(jié)論,要查也無從查起。公安總不能說自己敷衍辦案吧?成吉雖然也是辦案的,但他辦案和公安辦的這個案件,完全是兩回事。他就是三頭六臂,也辦不了這個案件,只能徒增煩惱?!?/span>
思奇聽到這里打了一個冷顫:“既這么說,我也代表成吉表一個態(tài),這個錢,是一分錢也不能收,也不能借。包括你的錢!好——你不要再說了,我向你保證,我沒聽到過你剛才說的話,更不會告訴成吉,告訴他只能讓他增加煩悶。就這樣!你還是成吉的好朋友!成吉也應(yīng)該交你這樣的朋友!我知道你沒有惡意。謝謝你了,我不留你了!”
送走了中華,思奇在監(jiān)護室門口找到了成吉。她對成吉說,今晚我回家,我有話對你說。
媽媽還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,因此晚上不需要家人值班,思奇安排好后,就下班回到了自己的家。這個家,她已經(jīng)好幾個月沒有走進門來。成吉急著要跟思奇說話。思奇并沒搭理,她動手整理起雜亂的家,并且指揮著成吉做一些輔助的事。成吉沒辦法,就按照思奇的吩咐做。在平日里成吉是不做家務(wù)活的,思奇不讓他做,因為他做過的事,思奇還得重新來做一遍,思奇就笑他不是幫忙,是添亂。
整理家務(wù)花費了將近一個小時,接下來是思奇洗澡。思奇愛整潔,日常洗澡至少要用半個小時。成吉笑她有潔癖。她卻理直氣壯:“在醫(yī)院里工作,個人衛(wèi)生當然要十分注意!你總不能讓醫(yī)生護士做疾病的傳播者吧?”成吉想想也是這個道理,所以他的結(jié)論是,做醫(yī)生護士其實是天下最勞累辛苦的營生之一。思奇曾經(jīng)想讓丁丁學醫(yī),無奈成吉堅決反對。
思奇有一次就問:“我真的有點讀不懂你!我覺得你是不是很矛盾呀?你不是最不怕吃苦的嗎?你不是經(jīng)常說,你能從山溝里走出來,全憑吃苦二字嗎?”
成吉認真地回答說:“正是因為我們吃過很多苦,所以我不忍心下一代吃太多的苦!難道我們多吃苦,不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少吃苦嗎?”
思奇知道這個男人有擔當,她喜歡的就是他這種氣概。
思奇今天洗澡花卻整整一個小時。一個小時內(nèi),成吉幾次敲門,思奇不理不睬,既不開門,也不回應(yīng)。
思奇終于穿著整齊的長袖睡衣出了浴室的門,成吉迎上去。思奇見他要抱自己的樣子,就對他說:“去好好洗洗吧!我等你。”
思奇裹著自己剛剛換過的薄被子,成吉急猴猴地拱進了被筒。他盡情地吸進被子上發(fā)出的清潔的香味,嗅著思奇發(fā)際間漂散的淡淡香味,兩手很自然地覆蓋了思奇的乳房。他觸摸到思奇乳房上的腫塊。他立即縮回手:“還痛嗎?”
“快好了!不痛?!?/span>
“怎么會誤診是乳腺癌呢?你們醫(yī)院的水平是不是差了點?”
“不能這么說,是因為他們都是好同事,過于關(guān)注了。他們總是從最壞處打算,往最好處醫(yī)治。你知道嗎?我們醫(yī)院號稱第一把刀的外科主任,他老婆闌尾炎,對一把刀來說,闌尾炎是再小不過的小手術(shù)!可是他不敢對自己的親人下刀。他開刀開了千千萬,你能說他醫(yī)術(shù)不高明嗎?”
“為什么會是乳腺增生?他們有沒有說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嗎?”
“真正的發(fā)病原因目前醫(yī)學上還不能明確。大多數(shù)人認為與內(nèi)分泌失調(diào)和精神、環(huán)境因素有關(guān)。我查過資料,精神緊張、情緒激動容易形成乳腺增生。經(jīng)常熬夜、睡眠不足也會造成乳腺增生?!?/span>
“對不起!”
思奇聽成吉這一句對不起,覺得真不容易。她迎合著成吉。兩人真如久旱遇甘霖,都累出一身汗。成吉接過思奇遞過來的毛巾,一邊擦著汗一邊說:“真是很久不勞動了!”
思奇被他逗笑了。沒想到這么刻板的人也會“幽默”了。 
成吉卻沒笑:“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?”
思奇也來一回幽默:“剛剛不是用過你的話筒了嗎?”
思奇話音一落,成吉立刻就領(lǐng)會了,兩人笑得滾成一團。笑完后,思奇問成吉,你答應(yīng)過要向申中華借錢嗎?
“我沒明確答應(yīng),中華他是朋友,我想他不會有惡意。”
“那是,中華他不會害你!”
“你今晚好像吞吞吐吐,有話你就直說啊。這也不是你的性格啊?!?/span>
“今晚情緒好,讓我來跟你分析一下榮升。你身上的毛病是一片墨水,可能洗一次洗不掉。但多洗幾次總歸會掉的。但是榮升如果有毛病,那是刺青,他的毛病除非你剝了他的皮,否則是洗不掉了。不要說他只是一個副市長,即使他是省長部長,怕我也看不重。我爸爸雖然不是大官,但是我出身干部家庭,我并不覺得多大的官才是官。你沒聽說過,我都聽說過。榮升他對他的狗黨兄弟說,我這一輩子搞的女人不少,可惜都是農(nóng)村婦人。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下放,那是農(nóng)民搞城市女人,現(xiàn)在農(nóng)村女孩到城市打工,讓城市男人搞鄉(xiāng)下女人。顛倒過來才有味道,到底是城里女人才叫女人。他羨慕你有一個城里女人,他所以對我來神,是因為他陰暗的心理。你要有自信,你如果不自信,當然也不信你的女人!”
“問一句你不要生氣的話,你當真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?”
“其實這話你可以自己回答!他家里是不是比你家里有錢?在過去?當初我就看不慣他顯擺!他不僅會顯擺,當初我就看出他會鉆營,如果看中他,哪還會有你的份?你自信一點好不好?小心呵護不等于小心眼。你知道很多婚姻是怎么破裂的嗎?就是因為有一方太過關(guān)注另一方!學會關(guān)注一下自己,這樣自信心會更好?!?/span>
“你什么時候變成心理醫(yī)生?”
“哈,你別管我是醫(yī)生護士,你只管我說得對不對?”

突然思奇的電話鈴聲響起來,原來是院長的電話。這么晚了院長有事?院長在那頭說,思奇呀,大家知道你不容易,我們院的同事們自覺自愿捐款,最少的捐一百,多的捐千兒八百的,甚至有病人也要參加進來,被我們單位的人謝絕了。一共捐了十八萬八千,要發(fā)發(fā)啊,是個吉利的數(shù)字。明天我們院要舉行一個捐贈儀式,你和你愛人最好一道來,早點來。


第八章



成吉不接受捐款。他堅持說,我媽的車禍是因為我作的孽。再怎么說我還沒有淪落到接受社會捐助的地步,我就是賣房子也要救我的媽。話說到這種程度,組織捐贈的領(lǐng)導(dǎo)有點尷尬,就對思奇解釋道:思奇你別誤會,大家也是好意,并沒有瞧不起你們的意思。

思奇不反對成吉的想法,但是她知道,醫(yī)院的同事們捐款也是自愿的。同事們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,如果是一個不知捐贈給何人何地的號召,大家并不熱心。這種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捐款,大家都比較積極。現(xiàn)在的人情往來,孩子考試上大學、買新房喬遷、結(jié)婚生子什么的,每家拿出三五百,都是十分常見的,誰也不會心痛。

思奇就對成吉說:“單位是好心,同事們也是自愿,就當是我們欠人家一份人情吧,真要是拒絕了反倒不好,好像是我們不領(lǐng)情。”

成吉這一回沒再堅持。但是他說,“我總覺得我媽出車禍這事,不僅是榮升,可能跟李炎秀有關(guān)聯(lián)。他知道我一直都沒有放棄!”

思奇輕聲地嘆了一口氣道:“成吉,既然你說到這事,我也想勸你。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放過李炎秀。李書記也找過我爸爸。爸爸的意思也是得饒人時且饒人,與人方便也是與自己方便。我和丁丁也想和正常人一樣過安定的生活?!?/span>

成吉咬了咬牙:“不行!舍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!”

思奇又嘆了一口氣道:“怎么都這么說?是不是我們中國人天生好斗?你什么時候能變得心胸寬一點?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?”

“我是為了正義好不好?你能說我好斗?又怎么能說是心胸狹窄呢?”

思奇知道一時無法勸他,就不再說什么。成吉一人坐在一旁,似是生氣似是思考??諝馑坪蹯o靜地停在那兒。

思奇爸爸鄭振跟李平凡關(guān)系一直都好。鄭振一直都認為李平凡是一位謹慎又正派的人。李平凡的爸爸李雄東曾經(jīng)是國民政府的職員,后來起義參加了革命。“雄東”這個名字,曾經(jīng)給他爸爸帶來很多麻煩。雄東其實是一位守本分的人。可不知道為什么在反右的時候,被戴上了“右派”帽子。再后來,曾經(jīng)有一張大字報嚴厲責難他,難道你比澤東更英雄?其實雄東的意思是希望東方雄起,并沒有要跟大人物攀比的意思。

鑒于李雄東自己的教訓,他給子孫們起名字的時候,就特別講究了。雄東的兒子叫李平凡,孫子名字叫李炎秀,“炎”是因為孫子命中缺火。而炎和秀結(jié)合起來,其實還是希望自己的孫子能成為炎黃子孫之秀。雄東自己對家族盛衰史的“研究成果”是,三世而興五世而衰,家族的發(fā)達要有三世積累,雄東將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第三世炎秀身上。雄東的研究成果其實是受到曾國藩的影響。曾國藩有段著名的評論,說家庭興旺的規(guī)律是:天下官宦之家,一般只傳一代就蕭條了,因為大多是紈绔子弟。商賈之家,也就是民營企業(yè)家的家庭,一般可傳三代。耕讀之家,也就是以治農(nóng)與讀書為根本的家庭,一般可興旺五、六代。而孝友之家,就是講究孝悌的、以和治家的家庭,往往可以綿延十代八代。所以“炎秀”這個名字是老人家生前就起好了的。對兒子的要求是平穩(wěn)過渡。雄東堅持將兒子的名字改成李平凡,希望兒子像蘇東坡《洗兒》詩里說的;人皆養(yǎng)子望聰明 ,我被聰明誤一生。惟愿孩兒愚且魯,無災(zāi)無難到公卿。

雄東覺得蘇東坡好可愛,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愚且魯,又希望到公卿。真是一覺睡到大天亮,早起當皇上。世事如果都能如人愿,那么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愿望,最后這愿望仍然是很難實現(xiàn)的。究竟要有多大的筐,才能裝得下人們的愿望呢?李平凡對得起爸爸李雄東了,官做到州府一級,也算是個人物了。如果按照古人的觀點,他李平凡現(xiàn)在也算是一方諸侯了。官場人惡劣的品行,李平凡自認為是沒有或者少有。他只希望李炎秀不要太過分,世上能人千千萬,做人上人畢竟沒有幾個。

李平凡接到省委組織部的通知,要他參加省級后備干部培訓。他多少有點意外。作為省級后備干部,他已經(jīng)報上去幾年了,只要他平平安安扎實工作,也就是說,在他的任期內(nèi)不要出任何亂子,他最終成為省一級的干部是順理成章的事??墒窃谶@多事的歲月里,他不想離開他的崗位。有他在,他自信能鎮(zhèn)得住。高和超為人雖然和自己契合,但畢竟是隔了一層,真要是出了什么事,怕他也擋不住。他將電話打到省委組織部季副部長那里。季副部長是榮城人,經(jīng)常會有些事托付他李平凡,所以有什么內(nèi)部消息諸如人事變動之類的,能說的,季部長一定會告訴他。

季部長在電話那頭開心地笑了。季部長在組織部門工作多年,他從副處長、處長到組織部副部長,一步一個臺階地“爬”上來,做人做事就十分小心,從來不開懷大笑,甚至見了陌生下屬,笑容都不會有,常會有人開玩笑說,季部長的表情,總讓人懷疑是不是欠他八百錢!正因為如此,聽到季部長的笑,李平凡心里也有了底。

季部長說:“老李??!你想多了!到中央黨校上學,是好事嘛!我還想去增長增長見識呢!你想啊,過幾年,你的中央黨校同學們會在各省的省級領(lǐng)導(dǎo)崗位上,那你的網(wǎng)絡(luò)該有多大?你的天地該有多大?”

季部長的話總是讓李平凡心里暖融融的。李平凡知道季部長這人,是個外冷內(nèi)熱的性格,不了解他的人認為他嚴謹,只有少數(shù)了解他的人,才知道他其實是位十分熱心的人。李平凡試探性地問:“部長,能不能推遲到明年呢?”

“老李?。∧闶钱敃洰?shù)锰昧?!你以為是在你那一畝三分地呀?中央黨校調(diào)學,是你一句話就能推翻得了的嗎?再說,有那個必要嗎?”

“部長批評得對!我服從組織決定!部長什么時候來榮城視察?好久不見部長了!”

“好的,好的!就這樣,我有空一定來!”

李平凡心里的擔憂是,丁成吉那里一直都不能平靜。丁成吉辦案不怕麻煩不怕死。這么多年來,清除了很多毒瘤。榮城市風氣正,與他們堅持打擊貪污受賄不無關(guān)系。如果沒有好的環(huán)境,他李平凡也不能穩(wěn)坐江山,從而得到省委的關(guān)注。李平凡欣賞丁成吉的敢打敢斗,可是任何事情都是一個道理,過猶不及。譬如過年過節(jié),人情往來送點煙酒和土特產(chǎn),這也是人之常情。在中國,我們一方面強調(diào)是禮儀之邦,一方面又杜絕送禮,過分強調(diào)容易造成干部膽小怕事,這同樣也不利于人際關(guān)系的溝通了解和調(diào)整。關(guān)鍵是這個度的問題。市委書記不是說除了他李平凡,別人就不能當,問題是你把握好度,掌握好平衡,你就能當?shù)煤卯數(shù)梅€(wěn)當。丁成吉的問題是原則性強,而靈活性稍差,這就要有人為他把舵。而他兒子李炎秀,做事放蕩,他十分不喜歡?!皵〖易印睅缀醭闪死钇椒矊鹤拥姆Q謂,李平凡經(jīng)常對老婆說,你這樣寵著他,其實是溺愛,總有一天會出大事。現(xiàn)在這個敗家子幾乎和丁成吉成了敵人,這讓他十分放不下。出于公心,他支持丁成吉。同樣是出于正直,他不能讓兒子太放肆。如果沒有他坐鎮(zhèn),他真不知道李炎秀會做出什么事。事情真的做下了,想收拾就難了。

老婆知道李平凡又要找兒子訓話,就勸道:“子大不由父,不是說你不訓他,是要注意把握分寸。你平時不也是這么說的嗎?萬事有個度。我就不理解了,在外面,有那么多人服你,怎么在家里你就不會說話了呢?”

李平凡聽小季這么說,心里就有了氣:“小季你是什么意思?你這不是說我無能嗎?子不教,父之過!他長到一百歲,仍然是我兒子!怎么就不能說說了?”

小季不再說什么。她送來一杯茶和一杯白開水。一會兒又送來一小瓶蓋藥片,遞過白開水,讓李平凡吃藥。李平凡吃的藥,除了一天一粒降壓藥外,其它都是蜂膠、深海魚油之類的保健品。

這么多年來,李平凡一直稱呼老婆為“小季”。小季現(xiàn)在稱李平凡為老李。小季不小,而老李也不老,習慣了就自然了,兩人都覺得這稱呼順理成章。小季應(yīng)該是老李的學生。老李教過小季一學期的語文課,而老李根本就不記得了。因為那個時候,老李本身也只是個生澀的大學畢業(yè)生,一心只放在教學上。在老李的觀念里,老師和學生是不能談戀愛的,讓老李感興趣的是,小季的行為舉止特別像自己初戀的情人,因為這一層關(guān)系他就對這女孩特別關(guān)注一些。

小季是戲劇專業(yè)班的學生。按理說,榮城的中專學校是不培訓戲劇專業(yè)人才的,小季那個班是特招生,歷史上只招了這么一屆。原因是省教育廳領(lǐng)導(dǎo)看了皖南花鼓戲,覺得是很好的戲種。陪同的劇團團長不失時機地報告廳長,這戲現(xiàn)在后繼乏人,成團演員平均年齡四十歲,遲早要解散了。團長還介紹說,皖南花鼓戲和黃梅戲其實是姊妹藝術(shù),很多唱腔經(jīng)過專家時白林整理后,用于黃梅戲的唱腔,兩個劇種唱腔的差別是一個上揚,而另一個下抑。廳長對黃梅戲更了解,聽說皖南花鼓戲是黃梅戲的姊妹藝術(shù),就批示在榮城中專學校開辦戲劇專業(yè),特招一屆學生。既然是特招,可見班上美女如云。李平凡不記得小季在美女之中另有一番風味。他有時會相信因緣前定的宿命觀。

和李平凡結(jié)婚后,小季就轉(zhuǎn)行到機關(guān)做行政工作了。小季為人謙和,現(xiàn)在也是副處級干部了。

小季一遍又一遍地撥打李炎秀的電話。李平凡一直壓抑著自己,盡量耐心地等著。他知道小季是個賢良的女人,他一著急小季就會慌。夫妻這么多年,李平凡知道,如果沒有這個賢內(nèi)助,他同樣不會有今天。孩子從上幼兒園到高中畢業(yè),以至于參加工作直到兒子成家,都是小季一手操辦,他幾乎沒操什么心。也可能正是這樣,現(xiàn)在李平凡覺得該管管這個兒子了。

大約十點半,李炎秀搖搖晃晃地開門進家。小季正要關(guān)門,卻不料炎秀身后跟著一個女孩。李平凡在迎門的沙發(fā)上看得清清楚楚。沒等炎秀開口,李平凡指著那女孩問道:“她是誰?”

女孩很乖巧地叫了聲叔叔阿姨好。小季示意女孩坐下來。李平凡卻不依不饒:“小敏出差剛離開家,你就帶著個女孩回家!你這演的是哪一出?”

李炎秀靠近女孩坐下:“老爸!你OUT了!現(xiàn)在是什么時代了?你還搞三從四德那一套?”

“放你媽的屁!你以為是什么時代?大道理我不跟你說,但是無論如何,在這個家,你就得守我的規(guī)矩!你想吃喝嫖賭,除非我死了,否則我活著在一天,就要管你一天!”

李炎秀站起來:“老爸我算你狠,我出去住賓館!你說我是敗家的,我就是敗家的!眼睛一閉,人沒了,錢還在!留著錢干什么?”

李平凡最見不得的就是李炎秀這種屌兒郎當?shù)臉幼印K似鸩璞蚁蚶钛仔悖骸拔椰F(xiàn)在就讓你閉眼!”

小季忙上前阻攔,誰知道茶杯沒能摔出去,一杯水連同茶杯掉在李平凡自己的腳上。小女孩嚇得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:“阿姨!對不起!我走了!”

李炎秀也站起來:“別急!我送你走!”

李平凡氣得直抖手:“敗家的!你滾回來!你敢走出門口一步,從此就不要再回來!”

李炎秀仍然摔門出去:“我躲你還不行嗎?”

小季不顧一切地沖出門外,她拉著兒子的手:“好兒子!聽媽媽的話!爸也是為你好!”

李炎秀就說:“媽我是看你的面子,否則我就出去,看他認不認我這個兒子!我也沒做什么嘛!帶個女孩回家是很正常的嘛,干嘛神經(jīng)過敏?”

小季就對那女孩說:“你走吧!有空來家里玩!”

李炎秀嘟噥說:“還玩?zhèn)€屁!人家又不是坐臺小姐!她還有面子再來嗎?”

走進家門,小季用眼神示意李平凡不要再說什么。李平凡坐在沙發(fā)上裝作什么也沒看見,李炎秀也算知趣,躲進自己房間沒再出來。

成吉休假沒有結(jié)束,高和超電話召回他。高和超見他面帶喜色,便問他:“你知道些什么?”

成吉說,我哪知道有什么?是高書記你電話讓我來的。

高和超從抽屜里拿出一封舉報信,輕輕地拍在成吉的面前:“別裝了,說說這封信是怎么回事?”

成吉接過信,原來是舉報他丁成吉的信。信是一名“小兵”寫的:尊敬的省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,我是一名檢察系統(tǒng)的小兵,我市檢察院原反貪局長丁成吉,在任時曾經(jīng)調(diào)查過市商務(wù)局干部李炎秀,經(jīng)過調(diào)查,李炎秀違法犯罪事實清楚,證據(jù)確實充分。丁成吉是主要辦案人員,但是他不顧國法黨紀,至今隱瞞案情不報。丁成吉現(xiàn)任市紀律案件檢查室主任,可是他繼續(xù)將李炎秀案情壓住不辦。請求省紀委過問此事,強烈要求將案件相關(guān)材料移送檢察機關(guān)。

成吉看完后遲遲沒有表態(tài),高和超也沒再說什么,他靜靜地等著丁成吉的回答。成吉若有所思,他在思考如何回答高書記。他必須如實回答高和超的詢問,因為他需要高書記的支持,而且是全力地支持。成吉沉靜之后說:“信,是我讓檢察院老陳寫的。高書記,我需要你的支持。你知道的,我有責任把這個案子辦到底!”

“你知道你是在摸老虎的屁股嗎?”

“我當然知道,我自己坐牢,我媽媽現(xiàn)在還住在醫(yī)院里,這些我相信高書記你也是看在眼里的。我沒有退路!”

“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這些呢?你是不相信我?!?/span>

“書記,不是我不相信你,我知道你也有為難之處。榮升經(jīng)常說,沒有謀略就沒有政治?!?/span>

“嗬!榮升的話也為你所用?我理解謀略不等于說搞陰謀!做一切事都有組織程序。你應(yīng)該相信組織上會正確處理。共產(chǎn)黨的市委不是哪一個人的市委!這件事李書記并沒有過錯。只是我們投鼠忌器。”高和超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,然后直視著丁成吉:“現(xiàn)在我問你!萬一案件辦不成,你真的敢摸老虎的屁股?”

“開弓沒有回頭箭!”

“好!現(xiàn)在是查清這個案件的最好時機,你們要好好把握!省委決定調(diào)李書記到中央黨校學習。但我要警告你,你們一定要區(qū)別李平凡和李炎秀的關(guān)系,與李書記無關(guān)的事一定要區(qū)別開。案件有重大突破后,我們還會及時向李平凡書記通報案情!他人雖然在黨校學習,但是重大事項按規(guī)定是一定要通報的。這是組織原則?!?/span>

“我會記住高書記的指示!”

“什么時候?qū)W會打官腔了?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,我還要警告你!你不要開口坐牢閉口坐牢,那只是一場誤會。你要正確認識!絕對不允許將個人情緒帶進辦案的過程,所有的證據(jù)必須扎實可靠!”

見成吉要開口說什么,高和超擺擺手接著說:“你不要解釋!我知道你正直,但正直的人也會認死理,也會固執(zhí)己見,這樣就難免會出現(xiàn)偏頗。就說這封信吧,你的出發(fā)點可能是好的,但是我認為你這是在耍小聰明!說嚴重一點,是心術(shù)不正!你不覺得和你的正直為人不一致嗎?”

丁成吉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,但他知道,高和超越是嚴厲,越是表明支持他丁成吉。聽了高和超的話,這個從來不低頭的人低下了頭。他甚至真的要檢點自己的心術(shù)。

“可能我話講得重了一點。總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?!?/span>

成吉知道這是高書記多年在官場練就的水平,打一巴掌摸一下,就像放風箏的人,線總是抓在自己的手上,但又希望風箏能飛得更高。官家歷來是講究恩威并重的。但不管怎么說,高書記一直是信任自己的。話又說回來,過去在辦其它案件的時候,李平凡也是信任他丁成吉的,可惜這一次偏偏是他的兒子?;⒍旧星也皇匙樱陀^上李平凡就成了辦案的障礙。成吉知道自己的毛病是心里服的人不多,高和超是他真心佩服的人。想到這兒,他就說:“高書記你放心!”

高和超點點頭。成吉就問:“你給我配哪些辦案人?”

“你的麥考爾!”

成吉聽這話吃驚不小,他哪里想到,平日里私底下開玩笑的事,會被書記知道?高和超也只是開個玩笑,他正色道:“檢察院的老陳不是你的老班底嗎?他也參加吧。再給你配三個。但是這三個人里面要有一個跟你一樣脾氣的人?!?/span>

成吉笑了:“書記要派一個監(jiān)督我的人?”

“算你聰明!安排一個我的內(nèi)線!防止你胡來。”

成吉沒想到,高和超給辦案組派來的這個人,既是他的老搭檔,又是他的老對手。他是財政局會計科副科長劉強。有一次成吉被他氣得實在沒辦法了,對劉強說,你不要叫劉強了,你叫牛犟更好!你不就是一個會計嘛!

劉強一步也沒讓:“你以為你什么都懂啊?會計怎么了?會計頭上無領(lǐng)導(dǎo)!你知道嗎?為什么?因為領(lǐng)導(dǎo)想做假賬要靠會計。領(lǐng)導(dǎo)如果私底下做假賬又怕會計查出來。這你就不懂了。”

成吉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。所以一門不精一門黑,行行都會出狀元。這一回成吉還真的要依賴劉強,好在嚴慧也做過會計工作。成吉曾經(jīng)查過建平縣公安局的賬,問題還沒查出個眉目自己卻坐了牢,案件不了了之。成吉不甘心,他想還是要從建平縣公安局打開突破口?,F(xiàn)在的有利條件是,公安局長萬如松已經(jīng)不在世了,阻力當然會減小。但不是說沒有壓力,萬如松不在了,但涉案的其他關(guān)系人還在。

成吉就跟劉強商量,建平縣公安局的賬冊一定要查清,直白地說,一定要從縣公安局的賬冊上發(fā)現(xiàn)問題,否則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不算,還會招來禍害。

劉強很自信:“只怕他不做鬼,做鬼我就一定讓他現(xiàn)形?!?/span>

一行人來到建平縣公安局。公安局搬了新辦公地址。這是一幢漂亮的小樓。樓中間的頂上豎著高大的通訊鐵塔,幾個大大的紅字矗立在鐵塔下面:110指揮中心。成吉他們跨上幾十級高高的臺階,只見一樓的大廳內(nèi)有兩名神色威嚴的保安。保安讓來人一一出示證件,登記了去向。成吉告訴他要找局長,保安問:“找局長?局長在第幾層?”

成吉起初覺得這保安糊涂,你是這大樓的保安,局長在幾層你當然知道。可是成吉立即意識到,這是擋架的意思。

成吉出示了市紀委工作證,保安態(tài)度立即舒緩:“哦?市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?請稍等!”保安立即撥通了電話:“局長,市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要見你,你有空嗎?——好的!”抬頭對成吉他們很客氣地說:“局長在六樓!請!”

到了六樓,出了電梯口,第一間辦公室的人馬上走出來詢問:“找哪個?”

成吉回答后,辦公室的人便走在前面領(lǐng)路,穿過一個個副局長的辦公室,走到盡頭,是一間寬大的帶休息室的辦公室。局長沒抬頭,聽有人輕輕地敲響敞開著的門,便道:“進來!”

成吉想,這局長沒說“請進”,只說“進來”,可見平日的威嚴,或許當公安局長的就是這樣的威風。他們走近局長,正要將介紹信放在局長面前,局長抬頭見是成吉,立即從寬大的高靠背椅子上站起來:“丁成吉!是你?”

成吉也吃驚不小,原來是祁寧。祁寧十年前和成吉是公務(wù)員培訓班同學。當時丁成吉是反貪局副局長,正科級。祁寧是市公安局紀委委員,也是正科級。兩人趣味相投,一個在公安,一個在檢察院,從辦案的角度說,吃的是同一行飯。

祁寧面對成吉的不解,說:“我來建平有半年了,你不知道?”

成吉不好回答祁寧。祁寧應(yīng)該知道,這半年或者更長一點時間,他丁成吉一直生活在“水深火熱”之中。

祁寧并不等成吉回答,示意來人坐下。然后問,“老同學,今天來有何公干?”

成吉笑笑說:“祁寧你還是那么瀟灑!這樣吧,既然是老同學,我就開門見山了。我們接到舉報,反映原局長萬如松違規(guī)出國。這次來,是市紀委決定要查清楚這個問題。沒有問題更好,還我們的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一個清白?!?/span>

祁寧回答得很爽:“行!該是怎樣就怎樣,你們盡管查。我讓他們配合就是了?!?/span>

話是這么說,可是一轉(zhuǎn)身,祁寧將成吉拉到一邊:“成吉,萬如松已經(jīng)死了,你不會打一只死老虎吧?你們放著那么多活蹦亂跳的老虎不打,打一只死老虎?別人會怎么看?你知道,我是直性子,有什么說什么,也是為你好。”

成吉無法回答祁寧,只得笑笑:“奉命吧。這個你理解的。我也不想啊?!?/span>

辦案組到了存放會計檔案的庫房,幾個人都呆了。所有的會計憑證碼放在地上,還有很多似乎一時無法理清的會計憑證,胡亂地堆在墻角或者蛇皮袋子里。先是嚴慧驚叫了一聲:“我的媽呀!”隨后是習慣查賬的劉強,他似乎要癱下去,一只手只管撓著頭,不知道從何處下手。已經(jīng)是六月的天氣,天雖不是太熱,但這庫房沒有任何通風設(shè)施,門窗都是關(guān)著的,一股霉味不說,空氣似乎是凝固的。

無論怎樣也只得翻查。成吉更加理不清頭緒,他只是跟著大伙胡亂地翻著亂紙。祁寧見他這樣,知道他不是很在行,就說,“你不如放手讓他們查吧。我倆到我辦公室刮蛋?!?/span>

成吉直白地說,“我一個領(lǐng)頭的,這個時候離開現(xiàn)場,不講義氣了?!?/span>

祁寧便說,那,不好意思了,我不能陪你了。

成吉也馬上說,行,行,你忙你的吧。

當天晚上,祁寧在縣城最好的酒店擺好了一桌飯菜,成吉也不客氣。成吉想,一來,祁寧他不是關(guān)系人。二來,老同學款待也是情理之中。三來,借這個機會也慰勞一下辦案組的兄弟姐妹們,也體現(xiàn)他頭人的一點情懷。

酒過三巡,祁寧和成吉兩人都快活起來,兩人想起十年前開懷痛飲,不禁豪情再起。祁寧端起滿滿一杯酒,一抬頭喝干了。成吉見滿杯足有三兩,心里稍稍有點猶豫,但他只停留了一下,也仰頭喝下去。眾人掌聲四起。祁寧放下杯子,瞇起眼睛說:“老同學,這不算賄賂你們吧?”

成吉已有幾分酒意,他搖著手說:“紀委有規(guī)定!不準相互宴請!”

眾人聽成吉這么一說,都抬起頭聽下文。成吉又搖了搖手說:“不過,你請我,但是我不再請你,這樣就不構(gòu)成相互宴請!”

大家明白了成吉的意思后,都大笑起來:“妙!丁主任這樣解釋有新意!”

成吉似乎有點得意地說:“屁!這是跟慶江市紀委同志學習得來的經(jīng)驗?!?guī)定不準同城接待,但是你在建平我在榮城,這也不構(gòu)成同城接待?!?/span>

眾人笑得開心,喝得盡興。

第二天上午,丁成吉接到高和超的電話:“怎么樣?”

“高書記,昨天查了一天,還沒有什么頭緒!上午天不是太熱,正在庫房查呢!”

“我問的不是這個,我問的是,你對紀委文件的解釋有沒有什么依據(jù)啊?”

成吉一時無話。那頭高書記的聲音卻越發(fā)具有穿透力:“要不要我今天來陪你喝一杯?????!”

“高書記——祁寧他——是我同學!”

“你放肆!是你同學?是你同學自己掏的腰包嗎?難道你不是在執(zhí)紀違紀嗎?”

高和超沒再說什么就掛了電話。成吉知道,這是他一貫做法。他常說,響鼓不用重敲。聰明人點到就是,笨蛋才會耳提面命呢。丁成吉你不是自命嚴謹自命律己嗎?原來你是毛驢屙屎外面光!

回到庫房見到劉強,成吉想,一定是這個犟種告的密!可誰料,劉強卻自己迎上來說:“是我打電話給高書記的?!?/span>

成吉一驚不小:“你有種!”

晚上收工的時候,祁寧已經(jīng)等在庫房外:“今晚我們找一個大排檔!”

“謝了!老同學。改天我請你?!?/span>

“你這改天果然有文化!那天我請一個女老板吃飯,那美女是我們招商引資來的。正巧那天她有事,她連連說,改日改日。我也只能說日后再說?!?/span>

“祁寧你留點口德好不好?你喜歡喝花酒?”

“哪里敢?一個小縣城,今天喝了花酒,明天就會傳得滿城都知道。那就不能混了?!?/span>

“你也有怕的時候?今晚不跟你喝酒了。昨晚喝多了,老婆電話都沒接到?!?/span>

一邊六七天就這么過去了。到了第七天,祁寧走進庫房對成吉說:“你看我這個人蠢不蠢?你們把賬本都搬到會議室,那里有空調(diào)?!?/span>

大家一聽都笑了。大家只顧著查呀查,誰也沒想到還能有既舒服又能更好地完成任務(wù)的方法。

可能是工作環(huán)境發(fā)生變化,效率也提高了。劉強突然興奮地叫道:“丁主任!李炎秀!李炎秀的簽字!”

看著劉強喜不自禁的樣子,丁成吉心里就有了火:“你叫什么叫?你懂點規(guī)矩好不好?”

劉強也翻了丁成吉一個白眼,但是劉強沒說什么,他將帳冊捧到丁成吉的面前,赫然見到李炎秀簽字的收條,收入總額是15萬元。成吉不知道是興奮還是驚訝,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,手心里似乎有汗。他對劉強說,把這個收條復(fù)印下來。劉強正要去找縣公安局辦公室打字員復(fù)印,成吉又立即攔住劉強,劉強十分不解。成吉說:“等一等!再找?guī)讖埑瑯藴实恼写M發(fā)票!”

劉強一時沒理解成吉的意思,他似乎手中捉住一個寶貝,不愿意輕易放下。成吉沒好氣地說:“你是不是墨水喝多了?你只拿著這一張收條去復(fù)印,你不是告訴人家你找到線索了?你不會是要放風出去影響我們辦案吧?”

劉強或許是興奮過度,他還真的沒想那么多。但是丁成吉說得有理,他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收條,去尋找其它有用的發(fā)票。

晚上收工的時候,成吉要開會。兩個小組的人都來齊了。成吉對工作組前一陣子的工作做了肯定。在說到辦案紀律的時候,成吉強調(diào):“我們在辦案的過程中,不僅要注意辦案技巧,還要特別強調(diào)的是辦案紀律!或許你不是故意要犯錯誤,但是因為你的工作疏忽造成消息泄露,那就是嚴重失職!因為你的失職,會給深入調(diào)查帶來嚴重后果!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還會給我們辦案人員帶來人身不必要的傷害!如果再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我會勒令離開我們辦案組!”

成吉話音剛落,劉強站起來將本子摔在桌子上:“我不干了!你丁成吉就是看我不順眼!我來參加辦案,是組織決定的!不是我想來就能來的。我也是老資格了,憑什么受你的氣?你另請高明吧!”

成吉沒有站起來,但他的話很硬:“你想不干就不干?你是共產(chǎn)黨員!你的組織紀律性到哪去了?你確定不想干,你寫個字條!”

劉強沒再說什么,他坐下來,在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,迅速地寫著什么。成吉不在意劉強,他氣劉強用高和超書記做擋箭牌,只要他丁成吉心底無私,高書記一定會支持他丁成吉!嚴慧見劉強這樣,就上前阻攔他。劉強也就坡下驢地對嚴慧說:“我就見不得他氣指頤使,我又不是查處對象!我更見不得他心眼比針鼻子還??!像他這樣還怎么共事?”

成吉聽劉強說自己心眼小就更來氣,自己老婆說他小氣他不介意,那是自己人??墒且粋€經(jīng)常共事的人也說自己小氣!我丁成吉哪點就小氣了?轉(zhuǎn)念一想,自己是工作組的領(lǐng)頭人,當真劉強生氣離開工作組,高書記怎么看不知道,只說他這個領(lǐng)頭人,臉上也沒有光彩。想到這兒,成吉就說:“今天的會就到這里。會后我跟劉強再交流,可能是我話講得重了點。但是大家都是同事,都是奔著同一個目標來的,相信我們會相互信任相互支持?!?/span>

晚飯后,成吉約了嚴慧散步。

一輪秋月掛在天上,清清亮亮的光輝潑瀉在街巷里,建平縣的城關(guān)鎮(zhèn)的名字也叫建平鎮(zhèn),小鎮(zhèn)古舊的房屋依然矗立在破舊的街巷里。街巷是沿著河堤而建,因為要拓寬改造河道,這里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。關(guān)于拆遷,縣里有兩種意見,一種意見是古鎮(zhèn)的房屋是明清時期的建筑,保留原樣修復(fù)破舊的房屋,建設(shè)一個古民居景點。而另一種意見是全部拆遷。全部拆遷的理由是,縣級經(jīng)濟無力支付河流改道的全部費用。成吉和嚴慧步行在舊街巷,同時都覺得應(yīng)該保留這座街。他們仔細打量這個古老的集鎮(zhèn)。鎮(zhèn)街確實是老了,“新大街”那邊高樓林立,已然是一片新的世界。街坊忽明忽滅的燈火泄漏出門扇,與皎潔的月光映照著。曾經(jīng)繁華一時的老街,格局都是前店后坊。如今已經(jīng)不是交易場所了。老街因此冷落凄清。清風徐來,朗月高懸,讓人追今思昔浮想聯(lián)翩。

忽然四下里響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聲,三五一群的人們在焚燒著冥鈔和黃香。原來今天是農(nóng)歷七月十四日,明天就是“鬼節(jié)”。江南人重視七月半“鬼節(jié)”,祭奠祖宗感恩先人,是一個良好的傳統(tǒng),可是這些年縣城都禁止放炮竹,舊有的習慣也在漫漫改變。成吉不由得想起已在天堂十余載的父親,老人家生前不信鬼神,而且一生自甘淡泊,想必今晚不會苦等兒女們的供奉。成吉記得自小到大沒有在鬼節(jié)做祭祀的經(jīng)歷,因為那些年的春秋祭拜被作為“四舊”掃除了,關(guān)鍵是那時代人們生活都很艱難,活人都顧不上,就沒有太多的心思祭祀先人了。近幾年大江南北都明滅著寄托哀思的祭火,上慈下孝的良好傳統(tǒng)又回到了人間。幾千年養(yǎng)育的民俗習慣,想要一朝一夕掃除,確實是民意不可違啊!孝順的人不會妄為,但倘若在逝者生前不能盡孝道,身后的一切均屬虛妄。媽媽曾經(jīng)說過,人死如燈滅。成吉愿意逝去親人的那盞燈能溶合在明亮的秋月里,照亮后人的心靈。

成吉心里很郁悶,就問嚴慧:“你覺得我心胸狹窄嗎?”

“這讓我怎么說呢?這樣說吧。你這個人要求自己十分嚴格,那么你有時候會用同樣嚴格,甚至是苛刻的標準來要求別人,別人當然不會適應(yīng)。”

“你是說我辦案時間長了,養(yǎng)成職業(yè)習慣?”

“呵呵,這可是你自己說的,我沒說。”

“那么你想說點什么呢?”

“你是我的領(lǐng)導(dǎo),也是我的老大哥。我能說你什么呢?你經(jīng)驗豐富,我還得跟你好好學呢!”

“嚴慧我看錯你了,你原來也很圓滑!”

“圓滑一點不好嗎?圓滑一點可能會更好地保護自己。你用鋼刀砍骨頭,鋼火硬的刀遇上硬骨頭,刀口會蹦一個缺口。我是個女人。憑女人的直覺,人不能繃得太緊?!?/span>

成吉還想聽嚴慧再說點什么,可是嚴慧的話似乎是吐一個字就是一顆鋼釘??赡車阑壑莱杉惶矚g饒舌的女人,因此嚴慧沒再說什么。兩人就這樣一直保持著沉默。最后還是嚴慧說:“我們回賓館吧?!?/span>

成吉說,等等,我給老婆打一個電話。嚴慧笑了笑,躲到一邊耐心等成吉打電話。成吉打完電話后對嚴慧說:“只是問候一聲,老夫老妻了,也沒有什么私房話不能聽的?!?/span>

嚴慧只是笑而不答。




第九章


不知不覺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。昨晚思奇電話里說,丁丁想回家看看。成吉問:“你告訴她奶奶受傷的事了?”

“我會那么傻嗎?她回來不但不能幫到我,還多一個人擔心,何苦來哉!”

“我覺得是不是親人之間的什么生理感應(yīng)?你信嗎?過去不信,現(xiàn)在我有點信!你讓她先不要回來,還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應(yīng)該放假了,省得來回折騰?!?/span>

案件證據(jù)終于有了一些眉目。成吉他們辦案組在離開建平縣公安局的時候,跟局長祁寧有過一次正面的談話。主談是成吉。祁寧帶著班子成員坐在辦案組對面。成吉說:“祁局長,我們在建平縣公安局查賬到今天告一個段落,根據(jù)組織上的要求,今天向你們做一個反饋。”

公安局的班子成員們不僅認真地聽,而且每個人都在往筆記本里記著成吉的講話,氣氛嚴肅凝重。成吉有意識放緩口氣:“我們這一次查的是萬如松任局長期間的帳,嚴格意義上說,跟各位在座的都沒有太大的關(guān)系。但是我們從帳上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問題,在這里提醒大家。一是帳上有很多白紙條,當然這些白紙條要用當時的眼光看,那個時期對發(fā)票要求不十分嚴格,各單位都有這樣的白紙條。二是招待費過高,比如這一張,一桌招待費就是兩千三。那個時候我們機關(guān)工作人員的工資不到兩百,一餐飯就吃了我們一個人的十倍工資,不能說不是個問題。當然,這是過去的事,在這里提醒大家今后注意,要引以為戒。”

辦案組的都知道,這次查出的發(fā)票里,有李炎秀的收條。除了嚴慧,辦案組不知道的,還有榮升兩次出國的所有發(fā)票。

能收獲榮升的公款出國發(fā)票是個意外。

榮升兩次出國的發(fā)票裝訂成厚厚的兩大本,面對兩本花花綠綠的發(fā)票,成吉一時犯了難,他不知道如何處置這發(fā)票,如果拿去復(fù)印,他怕引起縣公安局辦公室人的注意,再說,發(fā)票長短不齊大小不一,又用裝訂線牢牢地扎緊,無法復(fù)印清楚。成吉仔細看了看發(fā)票,很多都是外國的文字,好在金額一攔里,總還算能看清數(shù)額。成吉思來想去,覺得最妥當?shù)霓k法是,悄悄地將發(fā)票取走。那天晚飯后,成吉約了嚴慧。兩人像小偷似地潛入縣公安局的辦公大樓,大樓值班保安因為已經(jīng)認識了他們,所以只隨便問了問。兩人借口公文包丟在會議室了,順利得手。

嚴慧有點擔心:“主任,辦案像這樣取證據(jù)合法嗎?”

成吉就說:“沒辦法,只能是這樣了。反正證據(jù)是真實的,就一定合法!沒有別的辦法了。再說,這些發(fā)票可能現(xiàn)在還用不上,等到哪一天用得上了,你是證明人!所以要約你一道來。記住我的話,千萬不能聲張出去,免得打不到狐貍?cè)堑靡簧眚}。”

“我也不是小孩子了,我會有分寸?!?/span>

成吉見嚴慧說到分寸,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有點多余。他怕嚴慧會生氣,想要解釋一下,又覺得不必要。男人不必太細心。多半的時候,女人是不太喜歡過于細心的男人。其實成吉是個心細的男人,他偶爾會注意到嚴慧的穿著打扮。嚴慧有時會戴上一枚胸針或別致的發(fā)卡,那個時候,成吉就會覺得嚴慧特別有女人味??蓢阑蹚膩頉]有同性的朋友將電話打進辦公室,也沒見嚴慧在上班的時候家長里短。成吉不喜歡女同事扎堆,他最怕的是三五個女同事為了一件新衣服聊上半天。在成吉過去的工作單位,給成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一位女同事,人前人后總是夸自己老公,女人自己也純潔可愛的樣子,可后來那女同事卻因為自己出軌而離婚。這件事給成吉的刺激不小,一個看上去清純可人的女神形象,內(nèi)心里卻涌動著不能抑制的私欲。最讓成吉不以理解的是,那位女同事衣食無憂,她竟然看中一個其貌不揚的包工頭。也許是她平日的生活太平靜,一旦涉足外面的花花世界,經(jīng)受不住花天酒地的引誘。盡管這樣,成吉心中是有女神的,思奇其實一直就是,眼前的嚴慧,在他心中也具備美好的印象。還有一個慶江的曹主任。

“主任,在想什么呢?”

成吉忽然就回過神來。成吉覺得,取證據(jù)采取“偷”的辦法,嚴慧一定不會理解,只是她不說。想到這兒,他就對嚴慧說,“這發(fā)票先放我這兒吧?”

見嚴慧沒說什么,成吉掏出手機撥通了思奇的電話。成吉沒回避,嚴慧當然聽到了夫妻倆的對話,其實也只是簡單地問候。嚴慧呡嘴笑了一笑。這一細節(jié)恰被成吉見到,便問: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我笑你怎么一跟我在一起就會打電話給你老婆?”

“我怕我自己經(jīng)受不了誘惑。”

“這里誰也沒有誘惑你,我只怕你是做賊心虛!”

“……”

成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(tài)。嚴慧和思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。思奇成長在干部家庭,從小衣食無憂。人生的道路其實也很簡單,從小學到中學,再到中等??茖W校,參加工作后也只是從事專業(yè)性工作,簡單的人生歷程造就了思奇單純寧靜的習性,用傳統(tǒng)的觀點看,思奇她就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。成吉自從認識思奇后,就把她當作手中的寶。這么多年來,思奇就是成吉的全部異性世界,他自覺不自覺地屏避了身邊所有的女人。但自從和嚴慧成了同事后,成吉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女人。嚴慧當然也愛她的家。但嚴慧更多表現(xiàn)是,一個有思想有作為的女人。從嚴慧的身上,成吉看到女人的另一面。嚴慧說得對,可能真是他丁成吉做賊心虛了。世上的女人千千萬,作為正直的男人,一輩子深愛一個女人也就夠了。有些優(yōu)秀的女人,你只能遠遠地欣賞,千萬不要動歪心思。成吉知道自己不是花心的人。那么,是不是因為懷疑思奇和榮升有染,自己的心思變了,是不是想找補點什么?這還是我丁成吉嗎?

嚴慧見成吉愣在那里,知道自己的話說得重了。大家同事相處得久了,各自都知道性情,因此說話的輕重就把握不了。她知道成吉是個細心的人。確信成吉不是一個小氣的人。所以她不必特意做什么。有時候不做比做更好。不做,說明大家配合默契心靈相通,刻意做出來,那就是做作了。嚴慧的經(jīng)歷和思奇不一樣。她來自農(nóng)村,考試上大學是她改變?nèi)松缆返闹匾緩?。能有今天的工作和今天和美的家庭,她很珍惜。丈夫雖然有點唯唯諾諾,但是正因為他謹小慎為,才顯現(xiàn)得愈加可靠。

丁成吉任市反貪局長的時候,收到過建平縣一名干警的署名舉報信,檢察長批示要查。丁成吉和老陳曾經(jīng)查過這件事。萬如松的態(tài)度很配合,“要查榮書記出國的事?有!有!榮書記出國護照是我一手辦的!”他拿出縣委請示和市委批復(fù)的復(fù)印件,還有護照和工本費的復(fù)印件。成吉和老陳仔細看了,手續(xù)是完備的??床怀銎凭`。成吉和老陳差不多同聲問,出國的費用是誰出的。

萬如松回答得也不含糊,錢?錢是榮書記自己出的。他辦的是因私護照嘛,錢當然自己出。即使我們想出,也沒有理由?。?/span>

可是事情經(jīng)不住問,再細細一問,問出了龍興賓館的龍老板。榮升自己也承認出國的費用是龍老板掏的。龍老板拿出厚厚一撘單據(jù),在手上掂了掂:“錢是我出的。我是請書記為我出國考察項目。日本那邊是川之江市接待的。”

當年成吉和老陳仔細看過,龍老板手上的發(fā)票是真的。而且日本那邊接待人也確實是川之江市。

現(xiàn)在面對新的發(fā)票,成吉一時沒弄懂其中奧妙。他獨自翻開發(fā)票,又有一個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發(fā)票簽字同意報銷人不是萬如松,是一名副局長簽字的。副局長的簽字說明更特別:“經(jīng)集體研究,同意報銷?!甭淇钐幧w了一個大大的縣公安局公章。成吉沖口罵道:“這個老狐貍!”原來是萬如松害怕事久說不清,他讓副局長簽字,證明自己并沒私吞了這筆錢。榮升大概不會想到,再忠實的狗,關(guān)鍵時候也會給自己留一手。

榮升這兩次出國都是在他任建平縣委書記的時候。萬如松和龍興賓館的龍老板,當年人稱榮升的哼哈二將——一個拎錢包,一個挎盒子炮。可笑的是,這哼哈二將都是武將。如果一文一武也許會相安無事??墒莾蓚€活寶卻相互掐起來。起先是萬如松抓賭的時候,掃了龍老板的興,所以龍興賓館被萬如松掃興是個大事。當時龍老板就要發(fā)作。后來聽了朋友的話,龍老板有了一個計策。

萬如松是出了名地怕老婆,老婆管得緊。萬如松最容不得女干警叉腰,他甚至公開說過:你一叉了腰,就讓我想起我老婆!但老婆也有一個寬大政策,從來不反對萬如松打打“小麻將”。老婆贊成他打麻將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萬如松打麻將從來就沒有“輸”這個字,時不時能給老婆的口袋增加一點收入,因此對老婆來說,既防止了男人在外面亂花女人,又增加了家庭收入,是個兩全其美的事。萬如松其實是個守規(guī)矩的男人,外面女人不是沒有,有一個。萬如松將她安排在外縣,他對小情人有一個“規(guī)定”:我打你的電話,你隨叫隨到!不許你打我的電話,什么時候打,就什么時候歇屄!

那一天萬如松值班。龍老板找到幾個萬局長的“麻友”,要求他們到萬局長辦公室陪局長搓麻。萬局長的麻友也是龍老板的兄弟,平時沒地方去了,總是在龍興賓館享受“一條龍”服務(wù)。既然龍老板招呼了,又是打麻將這樣的好事,何樂而不為?最推辭不過的是,龍老板給他們每人塞了一萬,贏了自得,輸了是他龍老板的。就沖著這份情意,三個麻友也不能推辭!

三個麻友興沖沖地來到萬局長辦公室,三兩句交流,萬局長推不過,擺開了電動麻將桌。原來局長的辦公室,里間還有一個套間。從外面看,一排櫥柜。拉開假櫥柜,是一間寬大的臥室兼麻將室。這個套間萬局長老婆是知道的,常來檢查。當然檢查的理由是換被子洗床單。堅持自己洗床單的好處是,能及時發(fā)現(xiàn)床單上有沒有長頭發(fā),或許會發(fā)現(xiàn)不該有的污漬。有一個細心的老婆就是好,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犯錯誤的可能性。

麻將過了三圈,萬局長的面前已經(jīng)堆起了一疊紅色四偉人大鈔。萬局長嘴里斜叼著香煙,一絲長長的煙灰銀白地掛在嘴邊。萬局長一手碰著麻將,一手摘下煙頭,頗有幾分得意地說:“打仗我不行!打牌你們不行!”

三個麻友因為有龍老板撐腰,心里并不沮喪。聽了局長的話,都哄哄地笑了。

笑聲剛落,三條大漢忽然破門而入。萬局長被驚嚇不小,手伸向腰間。他值班時習慣帶上槍。搞公安多年,他知道得罪不少人,因此他常帶著槍防身。

三個麻友見是龍老板帶著兩條大漢闖進來,一時沒弄懂是什么意思。聽了龍老板的幾句話,他們才反應(yīng)過來,原來這是龍老板設(shè)的局。三個人都站起來走向龍老板:“龍哥!有話好說!大水沖了龍王廟——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!”

龍哥卻不依有饒:“公安局長帶頭賭博!王子犯法也要跟老百姓一樣治罪!”

萬如松已經(jīng)將槍掏出來:“你歇屄!王子犯法?我看你是沒有了王法!這是我的地盤!我打死你是開槍自衛(wèi)!”

龍哥也不示弱,他拔出匕首扎在麻將桌上:“你有槍我有刀,看你的槍狠還我的刀狠!有槍你就敢打人?有種你朝這兒打!”

龍哥拍了拍胸脯。見龍哥如此囂張,萬局長就真的舉起了槍,他打開保險:“一共有三顆子彈!給你兩顆!我自己留一顆?!?/span>

龍哥見萬如松來真的,一時興起,手起刀落。匕首像長了眼睛,穩(wěn)穩(wěn)地扎在萬如松的手背上。萬如松疼得大叫一聲:“哎喲!媽呀!”

吵鬧聲驚動了值班干警。四個大漢見局長和龍哥對質(zhì),一時沒有了主意。萬如松命令道:“銬起來!送看守所!”

三個麻友見此情景,各自找了機會溜出了公安局。四名干警圍住龍哥。龍哥知道自己是敵不過眾多干警的,伸出手乖乖地讓干警上銬子。嘴里卻沒有停歇:“送我去見榮書記!我有話要跟書記說!”

干警們看著萬如松,不能確定是送看守所,還是送榮書記辦公室。萬如松又命令道:“給書記打電話,請書記到我這兒來。給醫(yī)生打電話,帶上藥箱,給我包扎一下!”

干警立即撥通了榮升的電話。那頭是榮升含混的聲音:“什么事?我已經(jīng)睡了。有事明天再說!”

干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榮升那邊已經(jīng)掛斷。萬如松氣急道:“再打!我來跟書記講!比豬還笨!話都講不清!”

電話接通后,萬如松立即用左手搶過電話:“榮書記!請你來一下,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匯報!”

電話是免提的,那頭榮升的聲音聽得清楚:“什么重要的事?有話就講,有屁就放!這么晚了,你還不睡?什么人在操事?你不是公安局長嗎?就是天王老子操事,抓起來明天再說!”

萬如松聽了榮升這么說,心里有了主張??僧斔獟祀娫挼臅r候,龍哥一步搶上去,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接過還沒來得及關(guān)閉的電話:“書記!是我!萬如松他欺負人!書記如果不主持公道,明天我就叫人炸他公安局大樓!”

榮升一聽大概吃驚不小:“你不要胡鬧!我馬上來!”

不大一會兒。榮升蹬蹬蹬上了公安局大樓。推門見萬如松和龍老板各坐桌子的一邊,兩人都睜圓了眼睛瞪著對方。旁邊還站著干警。只聽得墻上的鬧鐘在滴答滴答地響著。榮升見這個情景,什么也沒說。他料定會有人搶著說的。果然萬如松先開口了:“榮書記,龍老板打到我辦公室來了!打人不打臉,他都打上門來了,我不治治他,我也混不下去了!”

榮升用嘴角挑了挑龍哥:“你說說是怎么回事!我不能只聽一面之詞!你們狗咬狗是不是?你們都是我信任的人,你們相互掐,外人會怎么看?說,是怎么回事?還打上門來了?你龍哥也太霸道了一點吧?”

“書記你一碗水要端平哪!你不能是原告有理吧?”

“少廢話,我這不是在聽你的嗎?有話就講有屁就放!”

“他萬如松抓我們的賭,他自己躲在辦公室里打麻將賭博,被我發(fā)現(xiàn)了!他仗著手上有槍,他要用槍打我!”

榮升沒聽完龍老板的話,就對著站在那里的幾名干警說:“把老龍的銬子打開!你們下去吧。該干什么干什么,有事再叫你們。今晚的事誰也不要對外說,誰說我找誰!”

干警走后,榮升失去了耐心:“你們一對蠢驢!你們以為這樣做是丟我的臉是不是?給臉不要臉!你丟的是你們自己的臉!你們怎么能是豬大腸?怎么就扶不起來呢?萬如松抓賭是我榮升布置的,那是大局!大局懂不懂?他抓了你的賭,但是他有權(quán)處理你了嗎?怎么處理還不是我榮升一句話?你闖進公安局長的辦公室鬧事,你依仗著什么?我給你膽子了嗎?你這個事可大可小,輕的,告你傷害,判你幾年坐牢!你坐牢不要緊,你那么大家業(yè)誰來管?”

龍哥見書記真的動了肝火,他也大氣不敢出。萬如松聽了,心里受用??蓸s升將臉轉(zhuǎn)過來:“你萬如松當?shù)氖裁垂菲ň珠L?你有槍了不起?老子明天就撤了你的職!看你還神氣什么?他老龍對你平時也不錯。你抓他的賭,讓他是有了誤會,但是你長嘴干什么的?動不動就拿槍來嚇唬人?他老龍是省油的燈?你看看你們。這事傳出去會怎么樣?聽我的,這事到此為止,都不要說了。你馬上到醫(yī)院包扎好。老龍陪著你!老龍!聽見了沒有?”

老龍是個場面上的人,見書記這樣,就爽快地答應(yīng)了:“老萬,我送你去醫(yī)院!一場誤會,你大人不記小人過!”

萬如松原本還在那兒繃著,榮升知道他骨子里是有血性的。萬如松分寸拿捏得還是不錯的,他一定要弄清對象是什么人。通常情況下,萬如松也是一個遇強則強,遇軟則軟的角色。在萬如松的眼里,龍老板的家業(yè)再大,也只是一個被收編了的土匪。兵是兵,匪是匪,兵匪本不應(yīng)該是一家的??赡転榱艘粫r的利益,兵匪會湊成臨時班底,畢竟本質(zhì)上是有區(qū)別的。我萬如松不是一味地怕領(lǐng)導(dǎo)。怕領(lǐng)導(dǎo)的實質(zhì)是怕自己,因為領(lǐng)導(dǎo)影響著個人的前途,誰會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?我萬如松如果沒有兩把刷子,也不會當上公安局長,榮升也不會用一個軟蛋。任何領(lǐng)導(dǎo)都會用馬屁精,但是任何領(lǐng)導(dǎo)最終也會用辦事的人,如果都用馬屁,那么事情由誰來做?我萬如松肯定不是一個純粹的馬屁精!

榮升見萬如松一副不愛搭理的表情,就笑了:“算了!老萬!狗咬狗一嘴毛。有本事槍口一致對外。龍哥是個講義氣的人!你也看開點!”

萬如松不再繃著了,他就坡下驢。他既要繃著自己的面子,也不能不給書記的面子。但對龍老板,他覺得就不必了。特別是不能讓龍老板送他到醫(yī)院。龍哥送,面子上是龍哥服軟了,但其實讓龍哥跟著,是他萬如松沒面子。他萬如松怎么能剛被人家扎傷,馬上又輕易原諒了這個施害者?能哭又能笑,是江湖上的一套,在他萬如松這里,就不必用這一套了。萬如松叫來值班干警:“送龍老板出門!讓他回家!今天的事,你們幾個見了就見了,一場誤會!誰也不準外傳!”

送走了龍老板,榮升讓萬如松坐自己的車,將他送到醫(yī)院,然后又安排干警值守,又叮囑了幾句:“響鼓不用重敲!你自己保重!我是知道你的?!?/span>

嚴慧和成吉一路走來,兩人都沒再說話。嚴慧不知道成吉會不會介意她剛才的話,就主動問:“主任,想什么呢?”

成吉輕聲一笑,正要回答嚴慧,電話鈴適時地響起來。嚴慧見成吉的表情,就笑了:“是老婆的電話?”

成吉搖了搖手,示意嚴慧別出聲:“是我!怎么這么晚來電話?是媽哪兒不好嗎?”

可是電話那邊只聽到喘氣聲,并沒有說話聲音,成吉急得對著電話大聲喂喂,那邊終于有了斷續(xù)的聲音:“成吉——你!快回來!丁丁出事了!”

成吉再要問點什么,電話已經(jīng)掛斷。再打過去,出現(xiàn)一陣忙音。

建平縣離家只有四十分鐘的路程。成吉用了三十分鐘就將車開到了家。一進家門。只見思奇癱坐在沙發(fā)上。身邊放著固定電話和移動電話。成吉進門的時候,思奇抬眼看了一眼成吉,又立即將眼光移到兩部電話上。成吉見狀,先穩(wěn)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。通常情況下,成吉的處事方式是,越是大事,他越會冷靜。他總是想,任何大事,總得要想出解決的辦法。那么越是遇上大事,越是要冷靜。冷靜才是尋求解決問題的最好途徑。

成吉坐到思奇的身邊,握起思奇冰涼的手:“別急,有我在!你慢慢說,怎么回事?”

這個時候的思奇也已經(jīng)冷靜下來,她告訴成吉,姑娘來了一個奇怪的電話,丁丁在電話上要求媽媽準備50萬。說是有事。再問她,電話掛斷了。半個小時不到,又用陌生的電話號碼打進一個電話,她說,讓爸爸不要擔心,我在路上,不方便說話。

兩個電話讓思奇百思不解。成吉讓思奇將丁丁的話反復(fù)說了幾遍,然后分析說:“丁丁的話有幾層意思,這第一,讓爸爸不要擔心,這是求助爸爸了,也就是我們要報警求助。第二層在路上,這是告訴我們她的方位,但是她不能確定在什么位置,可能是在行進的車上。第三層告訴我們不方便說話,這更是明確告訴我們她是被別人控制了?!?/span>

聽了這話,思奇焦急地說:“那怎么辦呀!怎么辦呀!”

“怎么辦?報警!難道你在家等電話能等出人來?”

成吉將電話直接撥到刑偵支隊汪副支隊長那里。放下電話后他問思奇:“不是說好讓她放暑假再回來嗎?怎么還是提前回來了?”

“她是你女兒呀!犟嘛!再說她實習提前結(jié)束了,想家唄。好奇怪,她就說是想奶奶。”

成吉擔心媽媽那里會有什么意外,就對思奇說“你在家等電話,我去看看媽!”

“這么晚了,別去吧。明天再看。有特護呢!我一個人在家,好怕。”

成吉想想也是,這么晚了,再去看媽媽,不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,當前的最大問題是等電話和籌款。他想到申中華,抓起電話就撥過去??墒请娫挍]撥出去,卻打進來一個電話,是一個陌生號碼:“丁叔叔嗎?我是李炎秀!丁丁回來了嗎?”

成吉突然打了一個顫:“李炎秀!你__”

可是電話那邊已經(jīng)響起“嘟嘟嘟”的回音。成吉氣得將電話摜在地上。他對思奇說,“這幫壞蛋!做事總是讓你抓不住把柄,一定是高人指點。李炎秀我相信早晚會抓住你狐貍尾巴!”

思奇這個時候倒顯得冷靜:“那是因為我們在明處,別人在暗處。別想了,你快打電話給申中華吧?!?/span>

思奇將撿起的手機遞給成吉,成吉一看手機的顯示正常,找到剛剛李炎秀的電話號碼撥出去,誰知道還沒等成吉多說,炎秀就說:“丁叔叔你別激動,我比你年輕我都不激動!你不要問我任何東西,你只要問問自己,你家里接連不斷發(fā)生那么多事,你不想想?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!”

“李炎秀就不要得意太早,你的電話我有錄音,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!”

“老丁你是天真還是裝屄?我做什么了?坐牢的是你不是我!你自己說過的,你能搬石頭砸天啊!”

“李炎秀__我操你媽!我__”

“你還是共產(chǎn)黨的干部嗎?你活該坐牢,你害了你自己還要害大家!沒素質(zhì)!我懶得理你!”

成吉再要說什么,那邊電話已經(jīng)掛斷。

思奇見他氣得不行,就說:“你分清輕重好不好?現(xiàn)在是救丁丁要緊!你趕緊給申中華打電話吧!”

申中華那邊聲音嘈雜,嘴里似乎叼了香煙。他稍稍有點含混地喂道:“成吉!這么晚來電話,有事嗎?”

“中華,借50萬給我!我知道,關(guān)鍵時候也只能是你幫我了!”

“行!但是50萬不是個小數(shù)目,今晚是辦不成了,明天可以嗎?”

“明天就明天吧。謝謝你了。關(guān)鍵時候能借錢的,就是真朋友!”

“原來你一直都沒當我是真朋友?。俊?/span>

“不是不是,我就是因為當你是真朋友才開的口。你都不問要50萬做什么事,你就答應(yīng)了。你夠朋友!”

“你要50萬能干什么呀!你不像我吃喝玩賭都會,就是玩得不精?!?/span>

“我不跟你說了,你繼續(xù)瀟灑吧。”

思奇這個時候的思路還是清晰的,她問成吉:“找申中華借錢好嗎?要么我問我爸爸借點?”

“算了,爸爸只靠退休工資,他哪能有多少錢?這事你先別告訴他,免得他著急,還不一定幫上什么忙!”

思奇聽了成吉的話,心里不是滋味,爸爸雖然年紀大了,但他還不至于添亂。思奇也只是心里想想,并沒有向成吉表達出來。而成吉倒是很敏感,他知道剛剛的話可能會引起誤會,就又勸道:“我都是丟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,還讓父母為我擔驚受怕。也讓你受了很多苦。對不起!”

思奇聽了成吉的“對不起”,臉上竟然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:“難得呀!你會說對不起。人哪!就是個命!誰讓我嫁給你呢?”

兩人正說著話,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。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汪副支隊長帶著五六個干警,隨著開門聲,動作敏捷地進了成吉的家。汪支說:“老丁,請你們簡單地介紹一下情況吧?!?/span>

思奇就將兩個電話的內(nèi)容介紹給汪副支隊長他們。成吉著急地說:“剛剛李炎秀打電話來,我想一定是他搗鬼!”

汪副支隊長說:“老丁,我們辦案不能憑主觀判斷,要根據(jù)案件的線索做出正確的研判。你先別著急,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?!?/span>

汪副支隊三十出頭,卻沉著冷靜。成吉心里還是信任這個年青人的。但他不能接受汪副支隊剛剛的話,自己也是辦案多年,論經(jīng)驗也是個老手了?;蛟S他汪副支隊經(jīng)歷這樣的案子太多,練就了高超的本領(lǐng)?想到這兒,成吉忍不住說道:“汪支,我也是辦案的。現(xiàn)在都火燒眉毛了,作為家長我不能不著急!早一秒就早一線生存的希望,還是請你們動作快一點!”

“老??!我們是老朋友了!請你相信我們!你再急,你現(xiàn)在的身份只是受害人的家長,所以你一定要很好地配合我們!我們也不希望出現(xiàn)任何差錯!生命權(quán)利高于一切,這是我們辦理類似案件的基準點?!?/span>

成吉聽了汪支的話,覺得他不卑不亢態(tài)度有點逼人,可是細想一想。他的每一句話都十分有分寸,實在是沒有反駁的理由。再說,現(xiàn)在這情形也不是斗嘴的時候。

恰在這時固定電話的鈴聲急促地響起來。成吉搶著要去接電話,汪副支隊一把按住了成吉的手,示意讓思奇接電話,并示意她按照事前準備的提綱回答。汪副支隊按下免提,示意屋內(nèi)的人不要說話,思奇湊近電話:“喂——我是!錢我是準備了一點。只有十萬。一下子拿出五十萬,我實在是沒有辦法!”

對方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:“告訴你,我們只要錢不要命。如果錢沒有,那只能要命了。別啰嗦了,明天上午你把錢放在榮城和建平交界的地方!那里有一座橋名字叫百花橋。你把錢放在橋第二個橋墩洞里。錢到了,一個小時負責你見人?!?/span>

“你能讓我女兒說一句話嗎?”

……

電話那頭出現(xiàn)盲音,對方已經(jīng)掛斷了電話。就在這時汪副支隊長的電話響起來,是市局技術(shù)室的電話,告訴汪副支隊長,通過衛(wèi)星定位偵查到,犯罪嫌疑人的電話在建平縣鄉(xiāng)下。汪副支隊一聽急了:“你這不是廢話嘛!建平縣鄉(xiāng)下那么大范圍,你不固定在哪個方位,哪一個具體的地點,你讓我當無頭蒼蠅?”

“汪支,實在對不起。剛剛電話干擾太大,通話時間又短,實在沒辦法確定準確的位置。要么我們再試試?”

汪支剛掛斷了電話,市局分管局長的電話打了進來:“小汪,犯罪嫌疑人的大致位置已經(jīng)確定。你帶隊馬上趕到建平縣。祁寧局長那里已經(jīng)開展地毯式的排查。受害人家里只留兩個人值班就行了。你馬上出發(fā)!注意安全!”

成吉要求跟著汪支他們一道趕往建平縣。汪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答應(yīng)了,但是他看了看成吉:“行!你還是不放心!你去吧。但是沒有我的同意,你不準暴露身份!”

剛要出門,家里的固定電話又急促地響起來。成吉立即折回來,汪支也跟著走近電話按下免提。

電話那邊是鄭振的聲音:“丁丁怎么了?”

“爸!你怎么知道的?”

“先別問我怎么知道的。先回答我丁丁怎么了?”

“沒事,爸!我們已經(jīng)報案了。現(xiàn)在公安局汪支隊他們在我家!這么晚了,你就別操心了。會有辦法救丁??!”

“那好!你們好好配合公安?!?/span>

汪支和成吉趕往建平縣,見到祁寧的時候,已經(jīng)是凌晨了。祁寧見到成吉有點吃驚:“你女兒?”

“是!拜托了!”

“哪兒話,不要說你女兒。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女兒也要全力營救啊!”

汪支說:“大家先休息吧。今晚是沒戲了。嫌疑人也要睡覺的?!?/span>

可是成吉哪里能睡得著。同樣是辦案。但現(xiàn)在的場合,是他人生經(jīng)歷的第一次。他能深切的體會到,公安辦案與自己辦案有所不同。干警面對的是真刀實槍的歹徒。既然是歹徒,那么一定有窮兇極惡理由。而自己辦案所遇到的,畢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群,一方面辦案對象不至于面目猙獰。另一方面,辦案時間上不是那么急迫,即使出現(xiàn)一些小差錯,也無關(guān)痛癢。而干警面對歹徒就不能有任何閃失。一旦失誤不僅會影響受害人的生命,甚至自身也會付出生命代價。

成吉想,自己辦案和公安辦案還有一個區(qū)別。公安干警所面對的,是明顯地違犯法律,是顯見的罪錯。但是紀委辦案遇到的難題是,往往難于界定錯誤的性質(zhì)。比如,過年過節(jié),大家都在送禮。鄉(xiāng)鎮(zhèn)的黨政一把手按照“慣例”,會登門到上級領(lǐng)導(dǎo)家里朝拜,送上一個三五千元的紅包,理由是領(lǐng)導(dǎo)指導(dǎo)基層工作一年了,一點辛苦費,讓領(lǐng)導(dǎo)自己買點煙酒什么的。按照黨的紀律處分條例,這當然是個錯。給送禮或受禮人一個不大不小的處分,可能受處分的人會接受。但是在中國這樣一個號稱禮儀之幫的國度,給上級送點禮,你如果上升到法律上追究他們的罪責,是很難讓人接受的。送禮難道還送出罪?因為心里不平,就會產(chǎn)生報復(fù)的行為。媽媽遇到車禍。女兒現(xiàn)在又被綁架,是不是我丁成吉要求別人太嚴格了?是不是像有人提醒的那樣,我丁成吉原則性強,但靈活性稍差?

成吉曾經(jīng)聽建平縣左縣長談到過收禮金的事。他說他剛當副縣長那年,鄉(xiāng)鎮(zhèn)領(lǐng)導(dǎo)到他家送禮,他一律拒收。他因此得罪了同一個班子里的同事,也得罪了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。同事們認為他不懂事,說重一點,是班子里的“背叛者”,難道你真是天下皆濁我獨清?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認為他“假正經(jīng)”,縣領(lǐng)導(dǎo)不只是你一個左縣長,大家都收,就你一個人正經(jīng)?最讓左縣長痛苦的是,他分管的中心工作,在鄉(xiāng)鎮(zhèn)推動不下去。鄉(xiāng)鎮(zhèn)黨委書記和鄉(xiāng)鎮(zhèn)長的任免決定權(quán)在縣委,一個副縣長是沒有權(quán)力決定他們升遷的。在工作上不支持他左縣長,也是因為他雖貴為縣長,卻不是“自己人”。那一年左縣長嘗夠了“陽奉陰違”的滋味。

現(xiàn)在想來,左縣長說這些給他丁成吉聽,也是一番好意提醒,只是他丁成吉并沒領(lǐng)這個情。成吉知道自己雖有疑惑,但是只要自己認為是對的,他會堅持到底。叫做“不撞南墻不回頭”,他的性格,大概是頭撞南墻也不會回頭。

凌晨四點的時候,成吉實在坐不住,他走到汪副支隊長的辦公地點。誰知道汪副支隊長不僅一直沒睡,還始終保持著跟思奇的電話聯(lián)系。成吉這一驚吃得不小。他這才領(lǐng)會到,汪副支隊長為什么同意帶他來建平縣。他怕丁成吉留在家里會干擾思奇。成吉心里恨汪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水平,可又不得不佩服汪支的智慧。

汪支告訴成吉,丁丁給她媽打過一個電話,只說是在路上。汪支說,你姑娘很聰明,她說在路上至少給我們傳遞兩個信息,一是她的生命安全目前是沒問題的。二是歹徒并沒有停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。因此祁局長他們地毯式的搜查不會有太大的效果。只能靜等明天歹徒取錢。

歹徒還用另外一個陌生電話給思奇打過電話,詢問她有沒有報警。如果報警,后果自負。

成吉一聽緊張起來:“思奇怎么說?”

“哈,你老婆又不笨!她配合得比你好!”


第十章

榮升電話打進來的時候,炎秀還和上次帶回家的那女孩纏綿在賓館寬大的床上:“老榮__領(lǐng)導(dǎo)!這么早打進電話!有什么指教?”
“老弟你真是公子哥啊!這都九點了,還早!”
炎秀有點不樂意聽公子哥這話,就有點不耐煩:“有什么指教?領(lǐng)導(dǎo)!”
“老弟,說了你別不愛聽,你是不是動靜搞得太大了?”
“什么動靜太大了?我跟阿淘也是多少年夫妻了!你情我愿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別像我老爸那樣古板好不好?”
榮升認識炎秀相好的那女孩,女孩姓陶,活潑可愛,炎秀叫她阿淘。榮升想炎秀顯然還沒睡醒,就說:“你在哪兒呢?我來見你,我們當面談。”
榮升在天鵝湖畔咖啡店里等。看了看表,都快12點了,炎秀仍然沒有出現(xiàn),榮升很無聊,隨手拿起包廂里一本雜志,幾行詩句就跳躍在他的眼前:
等到一則暗下來,玻璃
會重新安插在生活中:
一面鏡子。個中區(qū)別是,它把
巴臺邊的某人
放進街心里的人流。
__那囂鬧、匆忙之地,
我也曾處身其中而不自知。
……
用不了多久,一間咖啡吧便可以
替下整個世界
遙遠的星群中。
作者很著名,榮升喜歡讀他的詩。這一回在這樣的地方,榮升突然就有許多感慨,他激動地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,在寬大的包廂中踱來踱去。他曾經(jīng)是個詩人,盡管他沒發(fā)表過詩,但他認定自己是個詩人。也許是官場功利的利誘太強大,他丟掉了自己浪漫的情結(jié)。他追慕鄭思奇就是因為自己身體里潛伏著太多的理想和浪漫色彩。他不知道自己一個高貴的頭顱,怎么會向一個公子哥低下!
我榮升骨子里喜歡燈紅酒綠嗎?不!絕不!當然,我喜歡女人,但女人只是燈紅酒綠中點綴甚或是神靈,要么是點綴,要么是神靈!反正是俗流之外?!耙幻骁R子”?是的,在官場上我榮升表現(xiàn)出來粗獷豪放,那是魄力!官場少不了霸氣,讓別人敢怒而不敢言,才是最好的官場效應(yīng)。榮升我不是個俗人,我熱心讀研究生,不單單是要改變中專文化的初始學歷,切實是要提高素養(yǎng)。蕓蕓眾生,總有一些思想的前驅(qū)者,詩人便是其中一員!但如今我也只能是“放進街心里的人流”。
見到炎秀,榮升又回到現(xiàn)實中。他點起一根香煙翹起二郎腿:“阿陶!如花似玉??!老弟又換人了?羨慕?。∈裁磿r候給我也介紹一個女老師!我從小就喜歡女老師。那一年我們村小學來吧過一位美女老師,一口京腔,仙女一樣。她喜歡我!她教我讀戴望舒《雨巷》:
她是有
丁香一樣的顏色
丁香一樣的芬芳
丁香一樣的憂愁
在雨中哀怨
哀怨又彷徨
后來我一直找她……”
炎秀在一旁冷眼看著,見榮升一直都在跟小陶套近乎,就不無譏諷地說:“想不到老榮還是一位詩人!可惜了!當市長屈才了?!?/span>
榮升還沒從自己的詩境中走出來:“老弟你不也喜歡詩嗎?”
小陶說:“市長記性真好!還記得那么清楚!”
“市長大人當年怕是被美女老師引誘了。哎,老榮你言歸正傳,你喊我來到底要說什么吧?怎么不叫上鄭處呢?”
榮升這才回過神來:“鄭仕達這個人是個小人!老弟你記住我的話不錯。小人只能利用是不能信任的。我是說,老弟你是不是玩火啊!綁架人是重罪??!”
“你開車撞人不也是重罪嗎?”
“那不一樣的,交通事故!有肇事者承擔責任!對了,所以我說鄭仕達這小人不可靠,他什么都招了!”
“招了又能怎么樣?你還不是你嗎?你什么時候膽子變小了?你怕了?你在建平當書記時候那種魄力呢?”
“兄弟呀!不是我怕事,大家都不容易,小心駛得萬年船嘛!何必魚死網(wǎng)破呢?”
“你不必勸我了,你自己好自為之吧!叫小姐上酒啊,都十三點了,你想餓死我?”
榮升招呼服務(wù)員上XO,炎秀撇撇嘴:“你OUT了,還XO呢,拉斐吧!”
榮升為了面子,爭辯說,國內(nèi)拉斐假的多。炎秀拍拍小陶說:“她姐姐經(jīng)營的酒莊全是原裝貨?!?/span>
榮升想說,哦,原來是為姨姐拉生意呀!可是話到嘴邊沒敢說出來。他知道炎秀不好惹,惹急了還不知道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。
丁丁一個人坐在車的后座位上。車子開得并不快。兩名歹徒一邊走,一邊猶豫著,像是在尋路,也像是在等人。從不同的鈴聲上,丁丁就能判斷出他們有好幾部手機。電話似乎很忙碌。但是所有通話都是簡短到無法聽清。歹徒似乎和指揮他們的人有什么暗號。她幾次想打開車門往下跳。她知道一旦跳下去,非死即傷。因此丁丁知道往下跳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。
歹徒其實發(fā)現(xiàn)了丁丁的意圖。在丁丁試圖打開車門的時候,他們就發(fā)現(xiàn)了。高個子歹徒說:“姑娘,聽我的話,車門我已經(jīng)鎖死了。這是智能鎖。只要我這里不給你電,你是沒辦法打開車門的。”
矮個子歹徒一貫就沒高個子有耐心。他回頭看了看丁丁:“你要敢跳!我就奸了你!”
高個子抬手打了矮子一巴:“冬瓜!老板的話你要記得!我們只圖財不害命!”
“狗屁!綁架是殺頭的罪!你不害她的命就怕你自己到時候也沒命了!”
“冬瓜你信不信我揍你?老板跟我講了,你要是胡來,就讓我揍你!”
矮子不敢再橫,只是嘴里嘟嚕:“狗屁!你一個開車的,能做成什么大事?老板還不是不放心你,才讓我來的?”
丁丁在矮子去買食品的時候,曾經(jīng)跟高個子有過交談。高個子看上去和氣一點。他見矮子下車,就主動松開丁丁眼睛罩。丁丁就主動叫他:“大哥!你家里是女兒還是兒子呀?”
高個子看看丁丁,有點善意地笑了:“呵呵!這小姑娘嘴還真甜!你叫我大哥?你有哥嗎?”
“沒有!我爸媽就我一個女兒!”
“哦?你一定以為我們是世界上最壞的人!”
“我知道你也不想做這個事對嗎?其實你們倆的話我都聽到了,你一定不是壞人!是壞人要你們做的。你也是沒辦法對嗎?”
高個子說:“你還是小孩子,你不會懂的!”
“大哥,我是大學生,我也是成年人了。我懂的。你能幫我松開我的手腳嗎?腿都綁麻了,手也沒有感覺。你們兩個大男人,我再怎么樣,也跑不掉的!”
高個子沒再說什么。直到矮子回來。就聽高個子對矮子說:“冬瓜,不如松開她的腿腳吧,一個小姑娘跑是跑不掉的。再說我們只圖錢不圖命。”
矮子對高個子喊他冬瓜非常不滿:“我大名陶啟,你憑什么叫我冬瓜?你是電線桿?”
丁丁聽到高個子叫矮子冬瓜,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還以為矮子的名字就叫冬瓜。誰知道高個子是叫他“矮冬瓜”的意思。她聽矮子反抗,不禁笑了起來。矮子本來就惱火高個子的稱呼,見丁丁笑他,就更加來氣,他不僅不同意松開丁丁的眼罩,還有意上前系緊了腿上的扣帶。勒得丁丁“哎喲”地叫了一聲。高個子上前推開矮子,一把捏住矮子:“你不就是淘氣(陶啟)嘛!還不如叫冬瓜好聽!”
不知道高個子捏到淘氣哪兒了,只聽矮子說:“操你媽!你捏疼我了!”
高個子沒再理會矮子。他解開丁丁的眼睛罩。并且解開了綁在丁丁手上的繩索。他不敢對高個子發(fā)狠,只得將怒氣發(fā)在丁丁的身上。丁丁知道一時確實無法逃脫,就安靜地在車后座上呆著。
車子開到一片密密的樹林旁。丁丁忽然來了主意。她對高個子說,大哥,我要解大便!
沒等高個子回答,矮子陶啟先回答了:“就你事多!解什么解?明顯是花招!不行!拉褲子里算了!”
高個子又打了矮子陶啟一巴掌:“活人還能讓屎脹死?她跟我們一天一夜都過去了,解大便不是很正常的事嗎?你是光吃不拉的?放她下去!”
高個子留在車上。矮子陶啟跟著丁丁下了車。丁丁在找樹叢里空曠的地方,其實她是在觀察哪里可以逃脫。矮子陶啟看出了丁丁的意圖,就緊跟著她。丁丁就對矮子陶啟說,“我一個女孩要解大便,你跟那么緊干什么?”
“少廢話,你想跑出我的眼睛?你就在那小樹邊上解!你解的時候,我背對著你,但是你要不斷搖那棵小樹!如果我聽不到聲音,我就立馬轉(zhuǎn)身到你身邊來!”
丁丁知道矮子陶啟的警覺性還是很高的。她裝作蛻褲子,蛻下外褲后,她蹲下去悄悄地解開兩只鞋帶,慢慢脫下鞋子。只穿一雙襪子。
就在這時,高個子電話鈴聲響起來。似乎是接到了新的指令。高個子大聲喊道:“冬瓜!冬瓜!”
矮子陶啟沒好氣地回道:“我在看人呢!你喊魂哪!”
丁丁知道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,她不顧山上荊棘,奮力向山林里跑去。她想隱匿在山林里。
矮子陶啟的反應(yīng)也很快,只一兩分鐘的時間,他就意識到事態(tài)的變化。他立即追上山去。丁丁原先是想坡跟鞋跑起來不方便,誰知赤腳徒步,被山上的疾藜戳破了雙腳,疼痛難忍,她無法再堅持跑下去。矮子陶啟卻蹬著短腿快速地追上了丁丁。丁丁被矮子陶啟一把抓住的時候,情急之下丁丁低頭咬住矮子陶啟的手。矮子疼得大叫。正在這時高個子也趕到山上。矮子陶啟終于從丁丁口中抽出自己的手。矮子陶啟顧不得疼痛的右手。舉起左手就要打丁丁。高個子往前用手一擋。矮子陶啟無法再使力了。
矮子陶啟憤憤不平:“你怎么幫她?”
“人抓到了就行了,你想搞死她對我們有什么好處?”
失敗對丁丁的打擊很大,她知道拼力氣是拼不過他們的。只有靠智慧了。可是面對兩個大男人,她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。在行了一程又一程之后,兩個男人失去了耐心。丁丁就裝出十分膽怯地對高個子說:“大哥,不如讓我打個電話給我媽吧?看她有沒有準備好錢?”
矮子陶啟說,“這小姑娘一肚子幺二三,她又在耍花招!”
“我們兩個大男人,她一個小姑娘,能耍什么花招?我們不是要錢嗎?如果她媽準備好,我們早點拿到就早點閃人有什么不好?時間長了你想等公安來抓我們?”
電話是媽媽接的,高個子讓矮子陶啟說,矮子陶啟不愿說。高個子就有用手勢指揮丁丁,約好凌晨三點在百花橋交錢換人。
思奇接完電話,人像是飄在空中,忽然就往后一倒,幸好身后是寬寬的沙發(fā)。辦案干警一陣緊張,喂了她一些糖水。她稍稍恢復(fù)后,又擔心一時到哪兒去湊足這些錢?
正在一籌莫展,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。在深夜聽到敲門聲原來是那樣恐怖,思奇差一點又要暈過去。
思奇在干警開門的時候,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電子鐘,已經(jīng)是十二點二十分了。昨晚也是這個時候成吉趕回家的。也就是說,丁丁在歹徒的手上已經(jīng)整整二十四個小時。
思奇的爸爸鄭振來了。思奇十分意外:“爸!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?”
“這么大的事,我又不是死人,怎么就不知道?我湊了三十萬,先救急吧。實在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,保人要緊。”
思奇眼淚頓時盈滿眼眶:“爸!你哪來的錢!”
“別哭了!你爸一輩子吃的苦,齊腰深!挺一挺就過去了。平民百姓,誰家能過得安逸?”
思奇揩了下眼淚,對爸說:“成吉有一個朋友答應(yīng)借五十萬的。五十萬不是個小數(shù)字?,F(xiàn)在還沒有消息?!?/span>
“這,你要體諒人家。誰家里能放著五十萬呢?我這三十萬也是東拼西湊的,先用著吧。這里面有我自己的十萬。你不用急著還!反正我有退休工資,是餓不死的。”
這時干警提醒思奇:“護士長,時間不早了,既然有三十萬,我們就先出發(fā)吧。萬一歹徒先到了見不到我們的錢,不知道又會出什么花樣?!?/span>
爸爸想跟著一道去,干警堅決不同意。老人也沒再堅持,只囑咐小心,就留在家里幫著思奇看家。
走出家門就見申中華開著車過來。他匆匆走到思奇面前:“真對不起,我剛從外地趕回來。這是我答應(yīng)成吉的五十萬!”
思奇只要了二十萬。申中華不答應(yīng):“你全拿著吧,反正是借的,又不是送你的。完事后你再還我不遲。”
干警又在催促思奇。中華說,我也去吧,看看能不能幫得上。干警也不同意他去。中華只好遠遠地開車跟著。
思奇看得見中華的車。她感動中華這位朋友。成吉這么多年來,沒有幾個真心朋友。好同事倒是有幾個,但像中華這樣,兩人處得投緣的朋友少。或許是成吉太孤僻,也或許是成吉的職業(yè)習慣,讓他無法接近更多的朋友。爸爸似乎也有這樣的毛病。爸爸退休后,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(yīng)。別人退休后,要么到老年大學上學,學點繪畫攝影什么的??墒青嵳癫辉敢?。他在私塾里學過兩年,毛筆字寫得還算行。可是老年大學書法班動員他去,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。媽媽生前甚至開玩笑說,你爸辦了一輩子案子,總會把別人當作辦案對象。媽媽的話當然有點夸張,但其實爸爸總會在別人身上看出一些不妥。說白一點是他潔身自好,說難聽一點就是孤僻冷漠。她怕成吉今后會變成爸爸那樣。比如對鄭仕達,思奇的觀點和成吉的不同。鄭仕達犯過錯誤是真,但不能把人看死。鄭仕達還是愛家愛孩子的。他在外面雖然很花心,但對老婆還是真心真意的。成吉看人有時會有偏見。好在有中華這樣的朋友。中華是個豁達的人,什么都能看得開,面對挫折也從來都是積極想辦法,從來不怨天尤人。時代畢竟跟爸爸那個年代不同了,相信成吉會跟上時代。
車子開到建平和榮城交界的地方,那里有一個百花橋的標志,這就是歹徒指定的交錢地點了??墒擒囎涌窟呁O潞?,他們才發(fā)現(xiàn),這里根本不具備條件交易。路是高速公路,車子只能臨時停放,根本無法久留。無法久留可能正是歹徒要考慮的。可是橋是懸空在水上的高架橋,人無法下到橋下。也就是說錢無法按照歹徒指定的地點放下。
干警這才想到,這是歹徒故意設(shè)計的。他們擔心孩子的家長報警,用這種辦法避開警察的追捕。車子在應(yīng)急車道上停留了大約半個小時,歹徒的電話始終也沒打進來。既然是不能久留,車子只能繼續(xù)往前開。
警察和思奇他們乘坐的車子是民用牌照,這也是考慮到人質(zhì)的安全。警察和思奇他們用勻速將車子開到了建平縣收費站。下了建平收費站,又再次開上高速公路。這一回是往榮城方向,和剛才完全是相反的方向了。思奇很著急,干警說,別急,我們回頭到百花橋,也是一樣的。車子到了百花橋之后,果然就接到歹徒打來的電話了。
干警將車停在應(yīng)急車道上。思奇按照歹徒的要求,用一根繩索吊著裝錢的包,往百花橋下慢慢放下??斓降孛鏁r,歹徒將丁丁帶到了現(xiàn)場。思奇一見丁丁就著急地喊了起來。丁丁也看見了媽媽。丁丁大聲喊道:“媽媽!”
汪支和成吉也在現(xiàn)場埋伏著,成吉聽見丁丁在喊媽媽,就急著往前撲,汪支一邊拉著他一邊急著罵道:“老丁!你真蠢!”說完,讓兩名干警看守著成吉,怕他再沖動。
百花橋的這一邊是一條鄉(xiāng)村公路。歹徒拿到錢后,來不及數(shù)一數(shù),他們將丁丁推到公路旁,兩人跳上車發(fā)動了引擎。橋上干警用強光燈照著歹徒的車尾。歹徒的車并沒有牌照。歹徒發(fā)現(xiàn)有破綻,猛加油門加速逃離,車尾冒出一股濃煙,甚至在橋上都能感覺到尾氣嗆人。
橋下八道光柱同時亮起,四輛警車已經(jīng)將歹徒的車堵死。成吉首先沖出干警的看守,從高速公路護坡上爬到百花橋下。思奇等不及解開丁丁被捆綁的雙手,就將丁丁一把摟在自己的懷里。成吉解開丁丁的雙手,一家三人哭成一團。
大家七手八腳,將兩名歹徒分別銬起來。矮子陶啟試圖反抗:“憑什么抓我?我又沒有傷害她!我們只圖財不害命!”
汪支氣矮子陶啟無知,上去就踹了矮子陶啟兩腳。大家情緒好象都受到影響,干警們你一拳他一腳,似乎將兩名歹徒當成了沙袋。卻不料丁丁見了,突然喊道:“別打了!”
干警被丁丁這一喊,吃驚不?。骸斑@小姑娘,他傷害你!你還同情他?”
丁丁指著那高個子:“他可能也是受人指使。他跟我說過,他家里有兩個女兒,最近老婆給他添了一個兒子,他要照顧老婆和孩子,沒辦法出去打工,家里又急著用錢,所以就被壞人利用了。”
干警們一方面驚異這小姑娘這么冷靜,一方面又不以為然。汪副支隊長告訴丁成吉:“這矮子陶啟是小陶的弟弟。”
“小陶?什么人?”
汪支笑笑:“你不知道?李炎秀的小情哪!這窮孩子從小就學壞,在鄭仕達手下開過車。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把他姐姐介紹給李炎秀了。這小矮子都叫他淘氣,我們處理他不止一回了,沒什么良知的!有良心他會想到害人?生活困難的人多了,都要學他一樣綁架?不給他一點教訓,放出來還要做壞事?!?/span>
成吉也說:“冤有頭債有主,我要找李炎秀算帳!”
汪副支隊長十分不解:“這跟李炎秀有什么關(guān)系?就因為陶啟是小陶的弟弟這層關(guān)系?丁主任,請你多理解我們一點,我們辦案關(guān)鍵是重證據(jù)?!?/span>
思奇也拉了拉成吉的手。成吉想說,你誤會我了。見思奇拉他的手,他就對汪支說:“你們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,多謝你們了?!?/span>
汪支笑笑:“理解萬歲!都是辦案的,相信你會理解?!?/span>
丁丁見到外公的時候,情緒已經(jīng)完全穩(wěn)定了。外公拉著丁丁的手,又摸摸她的臉,丁丁被外公弄得不好意思起來:“外公,我都多大了?你還以為我是吃奶的孩子呢!”
外公笑了:“你再大,也是我的孫子!你就乖乖地當孫子吧!乖乖,跟外公說,他們沒把你怎么的吧?”
“外公——,你看,你看!這哪兒跟哪兒不都是好好的嗎?別擔心。你孫子也不是孩子了!”
成吉打中華的電話。打了三次都沒打通。中華一直用的是移動公司的手機。他大概是榮城最早用移動電話的幾大客戶之一。最近中華告訴成吉,他添了一個電信的號碼。他告訴成吉,打不通移動公司的號,就打這個電信的號。成吉撥了電信公司的號,通了。中華在那頭的聲音不是很洪亮:“我在日本。還錢?。坎患?,你先用著吧。在日本移動的號不能開通國際漫游,所以有什么事你就撥這個號吧。好的。不多說了,回來再聊?!?/span>
中華回來的時候,給朋友帶來很多小電器。他送給成吉一個微型照相機。成吉有心要拒絕。中華說:“這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,在行家眼里,這只不過是玩具。只能照相不能攝影的。你留著吧。說不定對你辦案取證有幫助。”
成吉就開玩笑道:“你不是賄賂我吧?”
“你別忘了,我還是共產(chǎn)黨員呢!我也是紅色資本家??!再說了,我違法有法律管。違紀了,也不是你一個人能辦得了我的。是不是?你不要不服氣。我真出了事,你保也保不住我。所以你就放心大膽地跟我做朋友吧。你總不能讓我把你當神一樣供著吧?偉人都走下神壇了,你也走出來吧?!?/span>
成吉仍然不服氣:“我雖然不能保你。但是我能查你。”
“同志哥,你就熄火吧!要查哪個不查哪個,你也不能說了算。書記說查誰才有可能真的查誰。你到紀委這么長時間了,你還不比我更懂?”
成吉不再說什么。可他心里想。我在上大學的時候,我也是學校組織的辯論賽的最佳辯手,怎么現(xiàn)在遇上汪副支隊長,甚至申中華,我都說不過他們?難道是我真的跟不上時代了?
中華沒容成吉再說什么,他拉著成吉說:“我知道你近來遇到很多揪心的事。包括你被冤枉。你如果當我是朋友。不如我陪你出去玩玩。散散心。你要知道,在這個地球上,離開什么人,地球仍然會轉(zhuǎn),而且速度一點都不會慢。”
“我媽媽還沒出院,我沒錢也沒心思出去玩。”
“你看,這就是你不對了。錢,只要你當我是朋友。我這兒有啊。錢多了,對我來說就是個數(shù)字。我要那么數(shù)字做什么?將來捐給不知名的難民?留給子孫是個禍害,所以不能沒有錢,但是錢太多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用?!?/span>
成吉有點心動。他也想到換換環(huán)境,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。他想跟思奇一道出去??墒撬计骘@然是走不開的。但自己一個人離開,擔子全壓在思奇肩上,他又不放心。
中華似乎看出他的心思,就說:“你媽媽那里我出國前去看過,很快就能恢復(fù)。你在家里只能是你自己心里有個安慰,其實你幫不了什么。說得不好聽,說不定在某種程度上,你沉默在那里,別人還不放心你,反倒要安慰你。你其實就是個負擔?!?/span>
成吉聽他這樣一說,反正是不相信。他認真地看了看中華,覺得中華也不像危言聳聽的樣子。他回家把中華的話學著跟思奇說了。思奇就說,“申中華他真是你的朋友。只有他敢跟你這么說。就是我,怎么跟你說,我還得考慮一下。這么多年來。你總是辦案辦案。不是你辦別人的案子,就是別人辦你的案件。你的壓力確實很大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家里發(fā)生這么多的事。跟我辦案都是有關(guān)系?”
“你看,這就是你的敏感了吧?我還沒說什么呢。你敏感或者敏銳,用來辦案是好事??墒窃谏钪心悴荒苁裁丛挾济舾醒剑∵^日子就得像常人那樣,平平常常?!?/span>
成吉沉默著。思奇見他那樣就接著說:“要么你聽了中華的話,你跟他出去走走。我知道你怕我一個扛不住。你如果想聽我的真心話,我就真心告訴你。你出去走走說不定還能減輕我的壓力。你呆在家里我還得想辦法迎合你。我不知道說迎合你,你會不會又有感覺。”
“唉!人活到令人生厭,也是人生的一大悲??!”
“成吉你真的不能這么想。這個家不能沒有你。這你是知道的。但是你要知道,在這個家每個家庭成員都有不能或缺的理由,少了誰都不是一個完整的家?!?/span>
“你別說了。我這一回聽你的還不行嗎?”
“呵呵。難得你不剛愎自用?!?/span>
“我弄死你!”
思奇咯咯咯地笑了:“我還真的想死了?!?/span>
他們夫妻間有一個暗語,成吉想做事了,就會說“弄死你!”思奇有時會說,弄死我,你就沒辦法再弄了。
可是這一回,成吉忽然就不行了。思奇是了解成吉的。她笑著說,你在想誰呢?成吉很沮喪。他剛剛那一會兒,確實是想到了榮升。他知道思奇和榮升不會有事。但是攔不住他會想。想到了榮升,他就會有吞了一只蒼蠅的感覺。
思奇見他愣在那里。就拍了拍他的背:“乖啊,什么也不要想!睡吧!”隨后她滅了燈。將成吉摟在自己的懷里。
成吉一反常態(tài),真的像一個乖孩子,依偎在思奇的懷里。從來不輕易流淚的他,竟然流出兩行熱淚。他順勢在思奇的睡衣上蹭。思奇感覺到濕漉漉的,才知道他在揩自己的眼淚,就假裝生氣,擰亮了燈:“這孩子怎么這樣?”成吉也開心地笑了。兩人笑著滾成一團。
成吉和中華開始了遠征。中華是自己開車的。他們沿路上了三清山,又沿路到了湖南懷化。成吉感覺到,懷化這個地方好像也是地級市,房屋跟榮城沒什么區(qū)別,都是四四方方,像火柴盒一樣的建筑,可是人們的舉止和食物,讓人感覺有點異樣。究竟不同在哪里,也說不清。如果當?shù)厝苏f話快聽不懂,他和中華幾乎就是外國人了。
中華跟成吉說,鳳凰城離這兒不遠,我們?nèi)タ纯?。成吉說,“不去了吧。我不懂文學,對沈從文大師并不了解。榮升是詩人,他來會有興趣。”
“怎么又是榮升?去他媽的榮升!沒有我大中華,哪有他小榮升?”
成吉被他搞笑了。申中華看看他:“難得一笑!”
兩人一路前行。來到黔東南州所在地。中華在這里有一個合作伙伴金老板,原來在榮城做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。金老板見了中華他們很開心,連說老朋友老朋友。晚餐金老板拿出賴茅酒。成吉沒喝過這酒,好像沒聽說過這酒。金老板就說,賴茅酒是茅臺酒的老祖宗。成吉這才對這酒刮目相看。
金老板將晚餐安排在千戶苗寨。苗寨依山而建,穿寨而過的是一條清澈的小河,已是上燈時分,河岸邊竟然有人在釣魚。暮靄深沉的傍晚,有人在清水河邊垂釣,成吉理解這只是一個景觀,只是一個意象。成吉沒有時間釣魚,但是成吉理解釣魚人的心境,釣魚的目的是親近大自然。釣魚人最大樂趣是享受神秘收獲的過程。這個時候兩個苗家裝束的姑娘走過來,邀請客人照像,在眾人的慫恿下,成吉被推到兩個女孩之間。成吉不是很保守的人,他坦然地和姑娘們合影。他感受到一種異域的情調(diào)。山寨已經(jīng)被燈火通明的人工燈飾裝扮得異常明亮,成吉反面覺得這明亮失去了原本應(yīng)有的自然純真。他不敢想像這山寨原來的樣子,想來和自己家鄉(xiāng)的寧靜是相似的。但是人聲喧嘩,這里已經(jīng)是都市般的山村。
酒過三巡,金老板問成吉在哪里發(fā)財呀?中華就介紹說,丁老板原來是紀委干部,現(xiàn)在下海了,做建材生意。成吉正要解釋,中華用眼色打斷了成吉。
“那丁老板也算是我們同行了。這次來,有什么打算呀!要么你也到這里來發(fā)展好了!我這里正缺少合作伙伴啦?!?/span>
中華打斷金老板:“算了吧。人家發(fā)展得好好的,到你這里來人生地不熟的,投奔你門下?”
金老板很開懷地笑了:“哦?不說了不說了,我們喝酒喝酒!”說著,他將身邊一個年輕女人的大杯子拿來,斟了滿滿一大杯。又將成吉的大杯子斟滿。然后對那女子說:“老婆!陪丁老板干一個!”
成吉有點酒量,但是他見了這陣勢,心里也有點怕。因為桌上還有其他朋友。如果每個人都這樣,他不醉也得醉??墒沁@個時候,桌子上的朋友都起哄了:“好!好!來一個交杯酒!”
金老板似乎也來了精神,他端起杯子分別遞給“老婆”和成吉:“交杯就交杯,老婆!干!”
金老板的嘴里,不是喝干的干,而是干事的“干”,朋友也起哄說“干!干!”
中華也跟著起哄:“寧愿花下死——做鬼也風流!丁老板!干!”
中華說的是喝干的干,并不是干事的干。成吉在這種情勢下,也不想給中華掉鏈子,就抬手一仰頭,咕嘟咕嘟喝干了大杯中的酒。見成吉如此豪爽,其他朋友也來了精神,紛紛舉杯要跟成吉干。中華就站起來解釋說:“丁老板是我兄弟,從來不喝酒的。我來吧?!?/span>
話是這么說,中華是連喝了兩杯也算擺平了場面。整個場面都彌漫著酒。吃了什么菜,成吉也不記得了,只記得有一盤菜是油炸螞蚱。是不是螞蚱其實成吉也不清楚,他們給了一個好聽的名字。成吉也不記得。他們往成吉碗里夾那菜的時候,成吉差一點將喝進肚子里的酒吐出來。
金老板似乎是喝得多了。他好像想起了什么,拍著臺子說:“丁老板在紀委干過?他媽的就是你們紀委害得我離鄉(xiāng)背井!”
中華站起來摟住金老板的肩膀:“你聽錯了,丁老板以前是在計委,計劃委員會!”
“就是說嘛,我怎么不認識你呢?算了算了,不管他媽的什么紀委還是計委。我們唱歌去!”
成吉卻不能忘記,他拉了拉中華:“我是執(zhí)政黨還是地下黨?怎么我在紀委工作都不能公開?”
中華不以為然:“你酒醉心明啊你!何必認真?不公開就不公開,誰還能滅了你的身份?我們這不是出來玩嘛!何必跟他們認真?”
一群人瘋到了一個叫米蘭風尚的歌舞廳。中華悄悄地對成吉說,這里就是真正的邊塞了。成吉見裝飾豪華,就說:“這哪里有點邊塞貧困落后的影子?比榮城還要發(fā)達呢!”
中華嘿嘿地笑了:“讓你來感受一下一擲千金吧。”
說著話,包廂的門就開了,一群佳麗涌進大廳站成一排。成吉抬眼看西洋景一樣傻看著。中華就拍了一下成吉:“看傻了吧?”
成吉自覺羞愧難當,就低著頭不說話。金老板見成吉沒有表示,就點了兩位個高的女孩,一邊一個安排在成吉的左右。成吉連忙擺手,可是哪里還來得及,金老板不容分說:“丁老板,你拒絕人家,不是壞人家的生意嗎?”
歌聲一首一首地飄出來。有的歌唱得確實好??墒怯械娜顺枞缤瑲⒇i,發(fā)出一陣陣怪異的聲響。好在成吉酒也多了。他只要靜靜地坐在那里就行。可是不,左右兩邊的小姐并不松懈,她們連連問丁老板要唱什么歌,左邊的女孩甚至要拉成吉跳舞。成吉推說不會,女孩并不信。
成吉看看兩邊,朋友們已經(jīng)亂作一團。粗大的手不是落在小姐的胸脯上,就是放在大腿上。有兩男兩女在玩搖骰子脫衣服游戲。輸家一件件脫衣服。兩個女孩脫得只剩下胸罩和短褲了。男人只穿了一件短褲。眼見著女孩又要贏,卻形勢逆轉(zhuǎn),女孩輸了。只見女孩并不含糊,隨手脫了胸罩掛在男人的脖子上,繼續(xù)玩骰子。
成吉看不下去了,起身準備離開。可是左右兩邊的女孩不讓。左邊的女孩用力拉著成吉,成吉酒醉心明,哪里能拉得住。右邊的女孩反應(yīng)快,她拉開成吉的褲腰,笑嘻嘻地將一個大冰塊塞進了成吉的褲襠。
成吉的酒忽然就醒了,他從沙發(fā)上蹦起來,跳著逃出歌廳。他聽見身后笑聲漫出來。他不再進歌廳。可是他不知道回賓館的路,只得在門外靜靜地等。兩個女孩幾次出來勸他,他是執(zhí)意不再回到歌廳了。女孩也沒辦法,在外面坐著陪他。成吉看看她們,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,可能因為化裝,一個個如天仙般美麗??墒亲鍪裁床恍?,偏要做娛樂?成吉的腦子一時不夠用了。他索性靠在椅子上打呼。
兩個女孩搖醒了他,給他端來茶水,遞上水果盤。成吉一點食欲也沒有。他問她們多大了,她們只是笑而不答。讓成吉猜。她們告訴成吉,金老板的老婆原來也是她們這里的“公主”,現(xiàn)在被金老板包了。
成吉還第一次聽說娛樂女孩是“公主”,他不知道稱公主有什么來歷,也不想知道得太多。酒多了,他想回賓館。甚至想回家。是啊,他的家在哪兒呢?
第二天,成吉和中華睡到中午十二點。洗漱完了。中華過來敲門。成吉第一句話就是:“我要回家!”
中華很詫異:“想家了?這才幾天?”
“我要回家!你不回去,我一個人坐車回去!”
“乘車回去?你知道這里離家多遠嗎?這才真正是千里之外吶!”說著,申中華甚至快樂地唱起了費玉清的千里之外。

成吉似乎火了:“我!要!回!家!”


第十一章


成吉回到家的時候,媽媽拄著不銹鋼的多腳拐杖行走在客廳里。成吉很意外:“媽!你能下地了?”

思奇從廚房端來一碗湯水遞給婆婆,成吉接過來問道:“這是什么?”

思奇笑著說:“放心,不是毒藥!”

成吉一聽,也笑了:“你又想說我有職業(yè)毛?。颗?!原來是你沖的蛋花?放糖了嗎?”說著他試了試溫度覺得有點燙,就要用調(diào)羹喂媽媽。成吉媽坐到沙發(fā)上,一邊放下手中的拐杖,一邊對成吉說:“不用的,我還沒老到要你喂我?!?/span>

成吉不再堅持,他知道媽媽一輩子要強,不到實在不能支撐的程度,她是不會服輸?shù)摹?墒浅杉€是不太放心,他一直坐在媽媽身邊,看著媽媽一口口地喝下蛋花湯,才將湯碗送到廚房。思奇拿了紙巾要給婆婆揩嘴。成吉卻從廚房拿來了毛巾。思奇見到成吉這樣,就說,還是你細心。媽不太習慣用紙巾。成吉就想到網(wǎng)絡(luò)上有一個調(diào)侃的說法,我們農(nóng)民剛剛用上手紙了,你們就用紙巾擦嘴了。我們剛剛吃上糖了,你們開始尿糖了。我們剛剛能娶上媳婦了,你們又時髦單身了。實在是時代進步太快。十年前手機還叫“大哥大”,而現(xiàn)在手機幾乎成了人手一個的必備生活用品。想到這兒,成吉便問:“媽媽是什么時候出院的?你怎么不給我打個電話呢?”

“你遠在千里之外,打你電話也只是通報一聲,你什么也做不到。不如讓你開心地玩玩!”

成吉想想也是。他離開家的日子里,思奇要照顧丁丁,又要管著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(fù)的媽媽,實在是不容易。成吉問:“丁丁呢?”

思奇告訴他,丁丁到同學家里玩了。成吉又問:晚上也不回家?

“孩子大了,會照顧好自己。讓她放松一下吧。”

“那我們吃晚飯吧!她沒有受到驚嚇吧?”

“沒事,年輕人受得起的。受不起的倒是我們這些人!”

思奇端上四碟菜,鹵牛肉、青椒炒肉絲、蒸雞蛋、清炒小青菜。都是成吉平時喜歡吃的。成吉有時開玩笑說自己是“昏(葷)君”,以肉食為主。盡管有時在宴席前會提醒“吃素”,其實吃到后來,還是以葷為主。所以嚴慧和老陳他們有時會笑他“口是心非”。

等思奇端來一鍋稀飯時,成吉露出了疑惑的眼光。思奇沒看他的表情,獨自走進廚房,一會兒盛來一碗米飯:“你別著急,我知道你是習慣吃干飯的!”

媽媽在一旁見到米飯,就說,“山里人,一天三餐都是干飯。早上要上山砍柴,稀飯不抵事。”

成吉也幽默一回:“還好,我是吃干飯的,不是吃白飯的。你吃稀飯?媽也不喜歡吃稀飯的。”

晚飯后。思奇收拾好餐具,又為婆婆送來洗腳水。成吉要幫她,她就說:“算了,你會越幫越忙,還不如我自己來吧,你陪媽媽談?wù)勑?。媽講快了我聽不懂,不如你陪她聊聊?!?/span>

成吉牽著媽媽進了客房??头吭谄饺绽锛孀鞒杉臅浚影鄬懖牧系臅r候就是在這個地方。房間不大,只能放下一張床和兩張簡易沙發(fā)椅。寫字桌卻顯得寬大。既放了一個臺式電腦,也堆放了很多書籍。一見書桌上的書,成吉就知道,這一定是媽媽的杰作。書按照大小高低排列成新的一摞。卻不分文藝類或是法律類。媽媽見成吉盯著書籍看了半天,知道兒子擔心什么,就說:“是我碼的,一個紙都沒丟,一個字也不會少。”

“媽,沒事。你高興怎么碼都行?!?/span>

媽媽知道這里面有些蹊蹺,兒子不說,她也知道兒子是不愿意別人動自己的書籍的。成吉問:“媽,你住我這里習慣嗎?”

“兒子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嘛,有什么不習慣的?”

成吉知道媽是聰明人。她是故意這樣說,讓他放心。

等兒子在沙發(fā)椅子上坐下后,媽媽說,媽能有今天,全托共產(chǎn)黨的福了。民國四十八年跑鬼子的“反”,你外公外婆帶著我一起。那個時候,我四歲不到。他們走過了一山又一山,后來實在走不動了。再帶著我,大家不是累死,就是餓死。鄰居都勸你外婆丟了我。一個丫頭片子,就是長大了也是別人家的人。留著大家一起死,不留,說不定能保住大人的性命。你外公死活不肯丟。雖說是丫頭,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??上阃夤珱]能活過來。就把我丟在了一個躲雨的山洞里。

媽,那么你是怎么活過來的?

呵呵,還不是遇上好人了嘛。后來就遇上也是跑鬼反的一群人,是你爺爺好心,給了我一小碗米糊。如果不是這一小碗米糊,也不會有你媽,也不會有你了。唉,人都是命。

成吉聽媽媽感慨,忽然就笑了。他想起來媽媽曾經(jīng)鬧過的笑話。他曾經(jīng)也親眼看見過媽媽出“洋相”。成吉在小學的時候,學校請了媽媽做憶苦思甜報告。學校里不知道從哪兒選來一床又破又贓的棉絮,校工人宣傳隊隊長讓媽媽抱著被絮,說那是她們一家舊社會用過的。媽媽一見破被子,死活不認:“這不是我們家用過的。我們家從來沒用過這樣破的被子!”工人宣傳隊長說,還不是舊社會給你們家?guī)淼目嗦铮?/span>

媽媽義正辭嚴地說了一大段:“是你們搞錯了。我們家種棉花,別的談不上,被子是每年都有新棉絮蓋的。如果這是我們家用過的被子,那你就是說我是一個懶人。自己家產(chǎn)棉花,怎么可能蓋舊被子呢?”

工人宣傳隊長一時下不來臺,就想讓校長換一個有點文化的人。校長堅持說,在這一帶,吃苦最多的就是她了。她雖然沒什么文化,卻是個十分明理的人。能吃苦,也能干。工人宣傳隊長說,那就上吧。

媽媽走上臺后,說起苦,頓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說起家里餓死人的年月。也說起了自己丈夫為了救家人,又餓又累,摔死在山崖下。

工人宣傳隊長一時沒聽明白她說的是哪個年代。就啟發(fā)她說,那餓死人是什么原因呢。是不是地主老財欺壓百姓?

媽媽說:“哪里!自古的道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像我們山里這樣的好條件,如果不是公社強迫我們吃大食堂。哪會沒飯吃?如果不是大辦鋼鐵,哪里會把山里的果木砍光了?只要山上有果子吃,怎么也不會餓死人哦!”

成吉當時不覺得媽媽哪兒說錯了。他聽媽媽說過這些。知道這都是事實。

可是當時工人宣傳隊長很生氣地將媽媽趕下了臺。然后嗚哇嗚哇地說了一個多小時。只是成吉一句也沒記得。

媽媽是個很認真的人。憶苦思甜大會后,媽媽尋根問底,終于追問到那一床破被子是鄰村一個懶漢正在使用的。這一回是媽媽生氣了:“怎么能用假東西騙孩子呢?”

媽媽見他笑,就問:“你笑什么?媽又說錯了?”

“媽,不是你說錯了。是你把新舊社會搞錯了?,F(xiàn)在哪還有人說民國多少年的?民國四十八年是1937年的事!”

媽媽也無聲地笑了:“媽一輩子吃虧就吃在不識字。”

成吉不知道是對媽媽說,還是自己另有一番感慨:“有很多東西,還是不知道為好。知道得多了,就是個負擔?!?/span>

媽媽似乎很有談話興趣。她說起成吉爺爺?shù)乃馈?/span>

不知道爺爺叫什么名字。山民們都叫他丁大先生。爺爺死的時候,媽媽也還是個孩子,所有的事,是后來慢慢聽人說的。是真是假也無法考證了。

媽媽說的爺爺?shù)慕?jīng)歷,和申中華爸爸過老五老常龍有點相似。成吉就想,他和申中華能處得這么好,是不是他們父輩有極其相似之處的原因?

丁大先生也是個放牛娃。他放牛的時候,把牛趕到山上,讓牛們自由自在地吃草,他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,聽先生講課。老先生有時就拿這個當例子,說服孩子們要各自珍惜,要知足常樂。老先生有些懷才不遇。他見門外的孩子對讀書有興趣,偶爾會教他識幾個字。告訴他,識得幾個人名字出門也不至于迷路。丁字很簡單是不是?就一橫一豎鉤,可是不識字的人,就叫做目不識丁。真是有眼也不見泰山。

丁大先生識得字開拓了自己的眼界。稍稍長大后,他就將山里貨物挑到杭州去。上山三十里,下山三十里,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,肩扛手提算不了太難。但是山民們一輩子窩在山里,不懂得貨物交流,只見得碗大一片天。丁大先生們自從得了這樣的好處,就將貨物販運當作一年之中的大事。忙時在家,閑時趕杭州。將山里的咸竹筍干蕨菜銷往城市。再從大城市帶回鹽、堿、洋胰子和洋火洋油等等。丁大先生天生有點近視,有一次在杭州逛街,閑逛到一家眼鏡店,店主見大先生文靜的樣子,以為他是哪家商鋪的賬房先生。就叢恿他買副眼鏡試試。一試之下竟然就合適,也竟然就離不開了。于是丁大先生花重金買下了一副玳瑁眼鏡。兩個圓圓的鏡片后面,是一雙滴溜轉(zhuǎn)動的大眼睛,就差一副長袍了。

丁大先生活躍在青石板山路的時候,這一帶山林里也活躍著一支隊伍。他們原先是紅軍,后來就成了新四軍東南支隊。支隊長金林原先是個讀書人。金林在安徽省省會安慶讀書的時候,認識一個女同學。女同學是北方來的,金林先是被女同學一口純正的北方話吸引,再后來被女同學一身正氣吸引。金林成為堅定的共產(chǎn)主義者。

丁大先生見過金林的原配老婆,一個白白靜靜平平凡凡的女人,她一心要為金林養(yǎng)一個兒子,可是金林呼嘯山林,幾年都不見父母一面,因此更難見一見這個平凡的村婦。村婦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,回到了自己娘家。政府抓不到金林,就找金林的父母。父母抵死沒有說出兒子在什么地方。他們也確實說不出兒子在什么地方。國民黨縣黨部下令殺了金林父母。隨后又找到金林原配斬草除根??蓱z的女人既沒得到丈夫的憐愛,也沒逃過劫難。

金林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回到自己村莊,一把火燒了自家已經(jīng)沒人住的房屋,然后逮來幾十個可能出賣自己父母的村人,金林對他們說,殺我父母我一定要報仇雪恨。殺我老婆我也一定要報仇。我老婆是我原配,我不喜歡她,那是我自己的事,但是誰欺負她就是欺負我!誰殺她我就殺誰!

丁大先生遭遇金林也是命中注定。丁大先生在金林打敗仗的時候,曾經(jīng)殺雞款待過金林??墒墙鹆纸?jīng)歷過太多風雨,哪里還能記得住偶爾救助過他的人?

這一回丁大先生從杭州回來是一行三人。正巧遇上了被打敗的金林的隊伍。在饑渴無助的時候,金林下令要沒收丁大先生他們的行李。丁大先生據(jù)理力爭。他對金林說,我們是普通山民,你們是革命隊伍,我們都是同路人。

金林說,不行,今天我不僅要扣你們的東西,我還要扣你們的人。我們這幾十號人困在這山里,一時半會恢復(fù)不過來,放你們下山,萬一你們通敵,那我們不是白死一條人命?

同行的一人聽到不放人,嚇得哇哇大哭。丁大先生白了一眼嚇哭的人,從容地走近金林:“我知道你們是革命的隊伍,知道你們不會為難平民百姓。我們?nèi)舜_實是普通百姓,不如你放了我們,說不定我們什么時候還能幫到你們。我們把東西全部給你們留下,只要你放人,我保證就是殺了我的頭,也不會說見到過你們。我這里有一副眼鏡,應(yīng)該你能用得上,我送給你,也算是一場交情。”

金林見丁大先生們話說得有理,就同意放人。但東西是要留下的,算是借。確定有必要,可以給個借條,等將來革命勝利了再如數(shù)歸還。

事情本來算是有一個完滿的結(jié)局。可是丁大先生畫蛇添足,他臨走的時候,樣子很誠懇地對金林說:“我仰慕你是位英雄。但小民有一句話奉勸你,你殺人太多。壞人當然要殺,但是幫過你的人你不能殺。都殺光了誰還能幫你!”

一句話激怒了金林。金林抬手一槍,將剛剛還在哭泣的人打倒。然后吼道:“再不給老子滾!叫你嘴不能噴糞!”

丁大先生夾著腿不再敢說任何話。金林示意手下護送他們下山。

兩個士兵一個是本地人,一個是外鄉(xiāng)人。那本地人姓梅,他就對丁大先生說,回去以后不要多嘴。金林槍殺那個被嚇哭了的老鄉(xiāng),也是怕他日后遇上敵人,會供出金林他們藏身的地方。丁大先生千恩萬謝不殺之恩,他主動告訴本地的那個姓梅的士兵,他們還有一個藏錢的地方,是為了防山匪搶劫,藏在一個破廟的墻根下。

兩個士兵將丁大先生護送到山下,眼見山下村莊就回去了??墒嵌〈笙壬M村莊第二天就被逮捕了。丁大先生當然不會說什么,只說去杭州賣貨??墒琴u貨人既沒有貨也沒有錢,顯然是新四軍的探子。長官下令就地正法!

媽媽說,那個時候我和你爸已經(jīng)懂事了。我記得收尸的時候還交了一百大洋收尸費。那個時候政府和新四軍都打紅了眼,外加小鬼子掃蕩,人就真的不知道今朝死還是明朝生。

“媽,這些話跟我說說就算了。千萬別跟丁丁說什么?!?/span>

“那是自然,媽又不糊涂。你不也是第一次聽媽說嗎?”

成吉忽然有了一個沖動,他要去榮城市烈士紀念館看一看。他知道他爺爺和金林都是那里陳列展示的烈士。

紀念館的館長見丁成吉一個人來,有些意外也有一些驚奇。館長說,我守在這里這么多年了,終于守來了革命烈士的后代。成吉笑著說,我來這里也不是第一次呀!

館長說,那不一樣,你跟別人一道來,那是面子上的事。今天你一個人來,一定是有不一般的理由。

成吉沒再說什么,只對館長說,你忙你的吧。我自己看看。館長當然說好的,你自便吧。

這一句自便,顯示館長學究氣,成吉不禁看了看館長的背影,覺得這館長確實有他的不易之處,能守在這里幾十年,研究革命史,先不要說有沒有成就,就是這種精神,在現(xiàn)在這個浮華的社會風氣下,實在是令人感動。

來到現(xiàn)代革命博物館,成吉首先見過金林的事跡介紹。金林的遺物里有一副眼鏡,顯然是爺爺送給金林的那只。文字介紹里果然就寫著,這是地方名紳贈送給革命英雄的,金林生前一只用這只眼鏡學習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。眼鏡的邊上呈放著一本陳望道翻譯的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。陳望道翻譯的中文第一版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,封面的紅色已經(jīng)褪化成混黃色,封面印著馬克思1875年的半身肖像,圖像下方印有“馬格斯”(馬克思)。封面上側(cè),橫排四行自右向左閱讀的小字:“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”、“共黨產(chǎn)宣言”(成吉知道,這一定是工人排版疏忽,應(yīng)該是“共產(chǎn)黨宣言”)、“馬格斯 安格爾斯(恩格斯)合著”、“陳望道譯”。成吉曾經(jīng)聽講解員說過,這是榮城市革命烈士紀念館的“鎮(zhèn)館”之寶。書本裝在特制的玻璃柜子里。這本書其實也是金林的護身之寶,他之所以在紅軍烈士里享有很高的聲望,跟這本書分不開。成吉有心想打開這本書,可是他知難而退了。

第二個烈士事跡介紹便是丁兆中。成吉不知道爺爺?shù)倪@個名字有什么來歷,卻跟“丁大先生”的稱呼相吻合。文字介紹很詳細,姓名、出生年月,地方開明紳士,當?shù)孛癖姺Q“丁大先生”,在紅軍生死存亡關(guān)頭,捐獻了自己收藏的銀元50塊。文字下面也有一個玻璃櫥柜,擺放著一枚銀元,說明文字是解放后,兩個戰(zhàn)士成了南下干部,其中一位梅性戰(zhàn)士向組織上捐獻了自己收藏的銀元。

丁兆中成為烈士理由很簡單:丁兆中烈士一生向往革命,后因叛徒榮某某出賣,被國民政府秘密槍殺。

成吉看到“榮某某出賣”,斷定這榮某某就是榮升的爺爺了。但是媽媽怎么從來都沒提到過這事?難道丁家和榮家生來就是死對頭?

成吉回家的時候,思奇還沒回來。他問媽媽,榮某某出賣是怎么回事。媽媽的回答很平靜。媽說,你爺爺?shù)乃酪欢ㄊ怯腥顺鲑u。那個時候一個村都姓丁,本姓同族認誰是孬種都不好。榮家是單門小姓,說是他們家干的也不怕得罪他們。好在大家也沒難為他們榮家。后來嘛大家都這么說,當然不會有真正的叛徒來認帳,這不弄成真的了嘛。

也許是職業(yè)的養(yǎng)成,成吉每遇到一點什么事,喜歡想一想,盡管看了想了不一定真的就弄懂了什么,但他還是愛琢磨。他想,任何時候人們都向往著正義。而正義不明難以判斷的時候,人們可能會選擇強勢者。那個時候政府是國民政府,當然是強勢者,也是統(tǒng)治者。無論怎樣的政府,在一般民眾的心目中,現(xiàn)任政府一定是正義正確的代表,非常時期另當別論。所以向政府出賣自己的同胞,可能是出于正義的考慮,也可能是屈服于強勢力。他爺爺會想到一朝一日,他支持的共產(chǎn)黨人會走上歷史的舞臺成為主宰?他能判斷出正義會掌握在當時被稱為“匪”的游擊者手中?

成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,覺得自己對祖先有大不敬之嫌。成吉是共產(chǎn)黨員,他當然不會信佛,但他每每進入佛地,他會告誡自己,不信不要緊,但不能褻瀆許多人共認的神佛。

成吉想,我爺爺其實是一個生意人,他骨子里有著算計,他對金林他們的資助其實是一種投資,但是他沒想到會帶來即時的禍害。跟著申中華外出一趟,成吉雖然不認可生意人的放蕩,但看到生意人確實瀟灑自在,他們在掙錢的過程中可能會裝孫子,但有了錢他們就是爺。這一點是官場中人無法比擬的。在官場你想做爺是不可能的,即使就是個爺,面子上也會始終裝孫子。生意人要靠官場投資來實現(xiàn)自己的理想,官場人要通過金錢換回自己的風流自在,看起來嚴重錯位,其實是各取所需。

想到這里,他自己心里糾結(jié)了:我是不是該像爺爺那樣去生意場拼一拼,也許我會像申中華那樣成功。

思奇見他一言不發(fā)的樣子,就笑著說,又發(fā)什么神經(jīng)?成吉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,是非真難界定,眼前的事我們當事人都說不清,事隔兩代就更說不清了。我現(xiàn)在才知道我爺爺?shù)牧沂渴窃趺磥淼?。不明真相被殺,誤打誤撞被評為烈士。是非到底是怎樣的。好像誰也說不清。

思奇剛想說什么,成吉接著又來了一句,那么我們今天要做的這些事,到底是對還是錯呢?

思奇說,別胡思亂想了,明天要開庭審判綁匪,法院通知我們家長參加。你有時間嗎?

成吉的回答是驢頭不對馬嘴:“舍得一身剮!”

在走上法庭高高的臺階時,成吉突然停下來,他拉住思奇:“不是我胡思亂想,這是一個是非觀和價值觀的問題。我們能不能摒棄我們所在的集團利益,用普世的價值觀去衡斷是非?”

丁丁在一旁聽到了爸爸的話,她說:“呵呵!不懂!”

思奇被丁丁逗笑了,也隨丁丁“呵呵”一聲便走進法庭。

四位法警站成一排,面對審判長。審判長敲了一下法捶:“現(xiàn)在開庭!帶犯罪嫌疑人!”

公訴人讀完起訴書后,審判長問:“第一被告,起訴書所指認的事實你有疑義嗎?”

高個子高家棟是第一被告,他顫抖著聲音說:“我去年,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個富婆借種的消息?!?/span>

話音未落,主審法官搶在審判長之前呵斥道:“與本案無關(guān)的事實不要在法庭上陳述!”

審判長問:“第二被告,你有疑義嗎?”

“一人做事一人當!是我干的!”

“是誰主謀?”

“不知道!反正我做的我當!大不了殺頭!”

成吉聽了這話,小聲嘀咕道:“算是一條漢子!”

思奇聽他說,很是不解:“你到底是站在那一邊?這就是你說的普世價值觀?”

成吉似乎很軟弱:“每一個人都會有矛盾的時候?!?/span>

在法庭辯論的階段,一名法律工作者站起來說:“審判長,我是事務(wù)所的法律工作者,我受委托為第一被告高家棟提供法律援助。首先請允許我陳述剛才第一被告想說,而被打斷的事實,也就是第一被告的犯罪動機。去年,我的當事人在一張小報上看到一個富婆借種的消息,富婆承諾借種成功后付給我的當事人40萬元的報償?,F(xiàn)在我們在這里提起這個事,大家都會覺得荒謬,但我的當事人只有小學文化,而且有三個孩子,妻子剛剛生下一個兒子,家庭負擔重。高家棟一心想為妻子兒女做出點驚天動地的事??墒?,大家都會預(yù)計到,高家棟事實上倒賠了六萬八千塊錢。這個數(shù)字對高家棟而言,不亞于是個天文數(shù)字。所以我的當事人就鋌而走險。在這種情況下,我的當事人在第二被告陶啟的慫恿下參與了綁架。是不是幕后另有主謀,我們一時無法根據(jù)相關(guān)證據(jù)判斷,但是有證據(jù)證明,我的當事人不是主謀,只是一個協(xié)從犯罪嫌疑人。當然綁架殺人是不可赦免的罪。我也不是請求法庭枉法縱容!我的當事人高家棟在案發(fā)后,主動交待犯罪事實,具有自首情節(jié)。并且經(jīng)過溝通取得了受害人及其家屬的諒解?,F(xiàn)在向法庭提交諒解書,請法庭考慮上述因素,給予我的當事人從輕或者減輕處罰。謝謝審判長,謝謝各位法官!”

審判長接過諒解書,抬頭問坐在聽眾席上的丁丁:“這是受害人及其家屬的真實意思嗎?”

丁丁在座位上站起來:“審判長,我是在校大學生,請相信我的表達能力?!?/span>

兩名檢察官看了看丁丁,然后兩人相視而笑。因為他們覺得法庭上本該沒有這一程序。顯然法官也是同情高家棟的。審判長要求第一被告高家棟做最后陳述。高家棟哭倒在被告席上,無法作最后陳述,只聽他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。也不知道他說對不起被害人還是對不起他的妻子兒女。審判長不動聲色,陪審法官卻掩飾不住自己的表情。成吉很少見法庭上這種情形,一時心里也放不下,說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經(jīng)過所有程序后,審判長又敲了一下法捶:“現(xiàn)在休庭,擇日宣判!”

剛走出法庭,突然接到慶江市曹雪芹電話。成吉一看來電號碼,用眼角瞟了瞟思奇,見思奇挽著丁丁說話,并沒有注意到他。成吉躲在一邊接通了電話。曹主任那邊京腔京韻:“怎么?不方便接電話?那我待會兒打來?”

“哦,不,正好有人跟我說話。沒事!有什么指教?”

“聽說你們最近辦了幾個大案,有很多成功的經(jīng)驗。我們想來學習取經(jīng)?!?/span>

“哦?你是說我們最近辦了幾個大案?不過__”

“你別緊張,我們也只是走動走動,交流一下。如果你們忙,就改天再來吧?”

“不!歡迎歡迎!我早想請你們來呀。你們一行幾位?”

“你是真的歡迎我們來嗎?那我們現(xiàn)在就出發(fā)!晚上住你們那兒,明天我們想到月亮灣去漂流?!?/span>

話說到這種程度,成吉已經(jīng)是無法拒絕。他掛了電話,不禁一時呆在那里。思奇讓丁丁過來招呼他,她自己遠遠地站在那里,臉上掛著淺淺的笑。

成吉現(xiàn)在擔心的不是如何向思奇交待,而是曹雪芹突然到來,又是借著參觀學習的名目到景點漂流。他該如何向書記請示。

思奇確實沒說什么,丁丁卻開心地笑了:“什么人?。慷阒覀兇螂娫?,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!”

思奇在一邊笑了,成吉沒好氣地對丁丁說:“小孩子攪和什么?像你媽應(yīng)聲蟲一樣!”

思奇抗議了:“哎!你們父女說話,我可沒說什么!”

成吉說:“所以說你高明嘛,風箏放得再高,線總是在自己手上啊。”

丁丁接過話題:“在意你,說明還是很愛你!”

成吉朝丁丁翻了翻白眼:“小孩子喜歡攪和!”

丁丁知道分寸,她不再說什么。再說,爸爸就會急了。

高和超聽了丁成吉吞吞吐吐的匯報,心里倒急了。他笑道:“你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,為什么要繞那么大彎子呢?你放松一點好不好?有什么不好說的?我們確實有規(guī)定,不準借出差到景點旅游。可是人家外地客人是來參觀學習,我們總不能拒之門外吧?你不會變通著處理?”

成吉馬上想到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”這句話,他猶豫著說:“這樣妥當嗎?”

高和超卻不點不耐煩了:“我的同志哥!你真是石頭碾子__看起來有眼,其實不通!這樣吧,你也不要請示我了。你回去跟你的搭檔商量吧。”

嚴慧的回答更簡單:“主任,你別管了。你只管陪同就行了,我來處理門票和招待費?!?/span>

成吉連說謝謝。嚴慧卻領(lǐng)受了他的感謝,并沒有回應(yīng)他。

曹雪芹那邊包括駕駛員一共來了四個人,成吉和嚴慧也帶一個駕駛員,一共三個人。從榮城啟程的時候,曹雪芹讓林副主任乘成吉他們的車,請成吉上自己的車。成吉有點不自然。曹雪芹一襲白裙,襯托出細膩白皙的皮膚,顯得光彩照人。嚴慧禁不住夸獎道:曹主任你真漂亮!

成吉接過話題:“女人夸女人美,那就是真美!”

曹雪芹笑著說:“你也是個大美人啊!你瞧你們丁主任,我們還沒不好意思呢,他倒先紅臉了。呵呵。丁主任,到你的領(lǐng)地來了,你來給我們當向?qū)а剑∫宦飞夏憬o我們介紹介紹。我還是第一次來?!?/span>

成吉不好再推辭,只好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當起了向?qū)?。車子開出城區(qū)后,很快就進入了山區(qū)的道路??吹綕M山遍野青翠的元竹和茂密的森林,曹雪芹十分興奮,她感嘆道:“你們這里真美,一步一景,簡直就是在畫中漫游!”

成吉道:“我們榮城過去經(jīng)濟相對落后,相對落后的經(jīng)濟給我們帶來相對的實惠,我們這里自然生態(tài)得到相應(yīng)保護。”

曹雪芹笑道:“丁主任,你這是記錄片的解說詞呀!”

成吉一時無以應(yīng)對。車上出現(xiàn)了短暫安靜。成吉在沉默中終于找到話語:“我們今天要去的地方,現(xiàn)在是影視基地。這里曾經(jīng)是《閃閃的紅星》和《月亮灣的笑聲》的拍攝地,這么多年來,基本保持了原始風貌?!?/span>

成吉的話音未落,車子被賭在了路上。一輛裝滿沙石的貨車將公路卡死。不遠處響起挖掘機的轟鳴聲。一座蔥翠的青山已經(jīng)被開挖了半邊。裸露的山石猶如一顆巨大的獠牙。成吉被這情景驚呆了。他回頭面對曹雪芹,有點自嘲地說:“利益驅(qū)動?。‖F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少有處女地了。”

曹雪芹輕輕一笑:“這不是你的錯!”

“那就是我父老鄉(xiāng)親的錯了。再這樣下去,這月亮灣就不再有笑聲了。”

“你多慮了。很多事,我們這一代解決不了,相信我們的下一代一定會解決!”

“我們都這么想,都要把問題留給下一代,那么我們的社會現(xiàn)任感在哪兒?”

“我不知道。我是個小女人。算是我的 ‘歷史局限性’吧。等到我們婦女真正解放的那一天,女人們再來談社會責任感吧。”

沒等成吉回答,林副主任說:“我們曹主任很聰明的,她會避重就輕繞過你的辯論主題。”

曹雪芹笑了:“我和林主任在一起工作時間久了,還是林主任了解我。最了解你的是你身邊的人。最能害你的也是你的身邊人?!?/span>

成吉也想換換輕松話題:“林主任,你要小心曹主任收拾你。”

曹雪芹聽了,很開心地笑道:“最毒婦人心嘛!”

說笑聲中,道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通了。很快來到了月亮灣景區(qū)漂流接待處。兩部車剛停下,突然就圍上來一群農(nóng)村老太太。她們一擁而上讓成吉猝不及防,他敏捷地跳出了她們圍成的圈子。然而一個駝背的老太太還是跟上來。駝背老太太兩手分別挎著一只大大的籃子?;@子里裝著涼鞋、草帽、大褲衩,還有孩子打水仗用的水槍。凡是在水上能用得著的物件,幾乎都為旅客考慮到了。他見老太太身體不便,有心要買她一點東西,權(quán)當是樂施吧??缮焓置约旱目诖谷煌泿уX了。他想起來。昨晚思奇為他特意準備了一只新的錢包,可能是太重視了,反而忘記帶來了。

嚴慧其實就在身邊。她說:“主任,等會兒一道買吧??纯床苤魅嗡齻冞€需要點什么?”

成吉抬頭找曹雪芹,卻不見她的身影。這時又圍攏來四五個老太太。成吉有點不耐煩,他指指駝背老太:“都別來了,就買她的!”

本來是很簡單的事,圍上來的其他老太不愿意了:“為什么只買她的?一樣做生意哦!公平一點好吧?”

成吉被問得只是苦苦地笑笑。嚴慧一邊將駝背老太引到別處,一邊說道:“我的錢我作主,想買誰買誰!哪來那么多規(guī)矩?”

一群老太聽嚴慧這么說,也不再去糾纏她,卻都圍在成吉的身邊,似乎知道成吉是能作主幫她們的。成吉只得攤攤手:“我沒帶錢!找我沒用?!?/span>

正說著,就見曹雪芹換一件黑色的長衫,再看下身,也是黑色的長褲。成吉驚訝她動作快,稍不注意,她已經(jīng)換了一身新裝束?!澳闶呛诎追置靼??”

曹雪芹看上去有點自我欣賞:“怎么樣?有沒有一點俠客的味道?”

成吉不好意思夸她,看上去確實別有風情:“黑色衣服高輻射啊。”

“根據(jù)我的研究,黑顏色吸光吸熱,最能保護皮膚。關(guān)鍵是黑色見水不至于讓人‘原形畢露’?!?/span>

成吉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精細聰明。成吉不太喜歡女干部,她喜歡思奇那樣女人味道多一點的女人??墒遣苎┣垭m為女干部,不得不承認,女人味道還是很濃的。

碼頭上竹閥工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兩只竹排。曹雪芹說,我們一共才七個人,駕駛員要到終點站等我們,他們沒辦法漂流了,我們五個人一只竹排就可以了。

閥工有點不情愿。正值火熱天氣,河流來水少,游客也少,好不容易等到一批客人,卻因為人少而壞了生意。成吉不想掃興,就答應(yīng)兩只竹排同時漂。嚴慧和林主任他們?nèi)齻€人一哄而上,乘上前面一只竹排,后面的一只竹排就只剩下曹雪芹和成吉了。兩人坐在同一只竹椅上,似一對情侶。成吉能看出嚴慧他們在另一只竹排上壞壞的笑。

夏天河流里的水雖然少,小小竹排漂在上面的浮力是足夠了。遇到水淺處,閥工跳上沙灘用裝有鐵鉤的竹蒿往前拖行。每到淺灘,曹雪芹就愜意地將雙腳泡在水中。閥工提醒她將雙腳安放在竹排上。成吉這才知道淺灘的地方,人腳容易擱在石頭上被扭傷。

兩岸青山從眼前輕輕滑過。從水上看青山,青山特別高大雄峨。懸崖下草木叢生,小鳥不顧炎熱,在枝頭快樂地歌唱著。不時飛過一兩只蜻蜓,急急地落在閥工的蒿上,又驚恐地飛離竹排。閥工的竹蒿顯然不是它的棲息之所。

竹排行進到一處深漂,閥工停下來,讓兩只竹排上的游客玩水,并且鼓勵他們到水中游泳。成吉換的是大褲衩,但不是游泳衣,所以他猶豫著不想下水。曹雪芹卻義無反顧地跳下水:“丁主任,下來吧。好爽!”說著,兩手用力撥了一柱水灑向成吉。成吉躲避不及,白衫已經(jīng)被水濕透,真的是“原形畢露”了。再看曹雪芹,她自得地漂在水中,黑褲子的兩只口袋被水浸透后,鼓起兩個大的水泡,似兩只鰭,整個人猶如一條美人魚漂游在水中。

曹雪芹玩夠了,要成吉在竹排上拉她上排。成吉伸手牽她上排時,誰知道她腳下一滑,順勢就跌進成吉的懷里。成吉一心要扶她,張開雙臂將她攬住。待到站穩(wěn)后,成吉意識到另一竹排上的人,很快松開曹雪芹。曹雪芹卻來了一個小小的惡作劇。她張開濕漉漉的身體:“抱我一下!”

成吉的衣服再次透濕??粗燥@狼狽的樣子。曹雪芹咯咯地笑得好開心。

成吉在兩人都坐定后說:“這里真好玩。下次帶我老婆來漂流?!?/span>

曹雪芹反應(yīng)很快:“敬愛的丁主任,你能不能暫時忽略你的紀委干部身分?”

成吉有點尷尬:“就算我是假道學吧?!弊焐险f著這樣的話,心里分明聽見自己還有一句:“不能!我無藥可救!”


第十二章


送走了曹雪芹,成吉忽然有一點失落,他耳邊常響起“抱我一下!”似乎還能感受清純江水的陣陣涼意和火熱情懷。

正如鄧麗君歌詞:好花不常開,好景不常在。成吉必須回到現(xiàn)實中。

成吉羞愧自己的心旌動搖,原來他是一個意志力薄弱的人。是不是在和平年代,人的意志都會薄弱一些?雖然他來紀委后沒辦過太多大案要案,但是他見識過很多共產(chǎn)黨員一旦被宣布雙規(guī),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(nèi)失去自我。不打自招的人多,像江姐那樣打死不招的,曹雪芹說“不多見”。安逸的生活是享樂主義的基礎(chǔ)。共產(chǎn)主義顯然不是為了讓大眾受苦,物質(zhì)極大豐富的目的是為了盡情享受快樂的人生。他在跟曹雪芹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,只有一個是能達成共識的,那就是“信仰”。倘若是信仰,就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。

成吉和嚴慧也談到這些困惑,嚴慧說:“我是個思想簡單的女人,我覺得對我就會堅持,不像你有太多的思想?!?/span>

丁成吉和嚴慧到高和超辦公室剛剛落座,高和超便問道:“慶江的客人都走了?”

曹雪芹來榮城并沒有提及辦案的話題,丁成吉心里笑話自己,同樣都是監(jiān)察室主任,為什么別人都活得那么瀟灑自在?是不是自己太頂針了?也曾經(jīng)有人對他說過,與人方便等于與自己方便,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地帶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他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是:“認真不好嗎?大家都不認真,這世界不一團糟了?”

高書記關(guān)注點顯然不是慶江來人,還沒等成吉他們回答,他便遞過一封信來:“看看這封信吧!”

來信是一位上海商人,他在信中說,“尊敬的榮城市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:請允許我暫時不告訴你們我的姓名,聽說你們在查辦李炎秀走私汽車案件。據(jù)我所知,李炎秀的爸爸現(xiàn)在還是你們那里的市委書記,你們真的敢摸老虎的屁股嗎?李炎秀那小子太囂張,如果你們弄真的,我可以給你們提供第一手材料?!?/span>

寫信人沒有留下筆跡和地址,更沒有姓名。但是留了一個電話號碼。丁成吉看了信,心里不禁呯然一動。但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。成吉將來信交給了嚴慧,他自己沉默在一邊什么也沒說。高和超見他遲遲沒表態(tài),就問:“怎么樣?有信心嗎?這不像你丁成吉??!你辦案一貫都是貓見了魚腥的樣子。有了這樣的線索,你不興奮?”

或許是高書記對丁成吉太熟悉,所以對成吉說的話就不用考慮如何措詞。他想用激勵的話挑起丁成吉的興奮點??墒嵌〕杉幕卮鹱尭吆统嗌儆悬c意外:“高書記,既然有了這樣的線索,讓檢察院直接介入不是更好嗎?”

“我不是沒考慮過讓檢察院直接介入。但是我們做事要留有余地。檢察院一旦查實,我們不好干預(yù)司法公正,那樣我們就被動了。我讓你們先介入調(diào)查,調(diào)查的結(jié)果我們能掌控得住?!?/span>

丁成吉沒有應(yīng)答高和超。高書記用眼睛掃了一下嚴慧,似乎要征得嚴慧的意見。嚴慧在這種情況下,當然不會冒然開口,她裝作沒看見。高和超做事做人不喜歡拖泥帶水,他對成吉說,“這樣吧,你回去考慮一下,明天我等你的答復(fù)?!?/span>

成吉和嚴慧站起來的時候,高和超破例走過來送他們到門口,在為成吉他們開門的時候,高和超拍了拍成吉的肩膀:“我知道這一段時間你經(jīng)歷了很多事,組織上都知道,市委充分相信你,并且對你寄予厚望。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負擔,放下包袱,不辜負組織上對你的信任?!?/span>

從高和超辦公室出來,丁成吉繼續(xù)沉默著。高和超的話并沒有打動他,相反,他覺得高書記的一番話說得過于官腔官調(diào)。什么叫組織上相信?組織是什么?組織就是冷冰冰的臉和幾句不痛不癢的話?他丁成吉當然想抓住李炎秀的狐貍尾巴。他自己問自己,真抓住了李炎秀的尾巴會有用嗎?第一,有人會認為我丁成吉挾嫌公報私仇。如果不辦案,我丁成吉和李炎秀哪兒來的私仇?第二,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調(diào)查得來證據(jù),你們做好人,輕輕一句話就放過嫌疑人,最后所有的責任甚至是災(zāi)難都要我一個人來承擔。我又是為了什么?我不干事我會平安度日,我做了,我就結(jié)下仇恨。

丁成吉腦子里忽然飄過渣滓洞的影像。那年他還是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,他隨團來到重慶。渣滓洞像一個庭院,庭院里的英雄他似乎很熟悉,因此沒有給他太大的觸動。倒是幾個叛徒引起他的極大興趣。講解員小姑娘說到叛徒時,介紹得也十分詳細。小姑娘指著墻上一副對聯(lián):“青春一去不復(fù)還,細細想想。認明此時與此地,切莫執(zhí)迷?!彼嬖V參觀者,重慶城區(qū)區(qū)委書記李文祥,看了這副對聯(lián)思想產(chǎn)生巨大波動,最終他珍惜了自己的青春,不惜犧牲別人的青春。

最有意思的是,當時聽了小姑娘的介紹,成吉最有興趣的不是判斷革命者和叛徒,而是想,如果我在那樣的環(huán)境下,我會怎么做?我斷定自己首先是一個人,一個正常的人。貪生怕死和不怕殺頭,是人性的兩個極端,大多數(shù)人追求的是什么?中國人講究的是“中庸之道”,在通常的情況下,人們不走極端,也不喜歡走極端的人。英雄產(chǎn)生于失衡的時代,這就是時勢造英雄了。人介于神和魔鬼之間。用當時“主流”的眼光看,李文祥無疑是魔鬼,在當時的情境下,“政府”或者是“黨國”要求李文祥歸順,李文祥或許認為自己是由魔鬼走向常人。一個人要過常人應(yīng)該過的生活無可責難。問題的癥結(jié)在于,李文祥要過正常人的生活,就得有人為他付出生命的代價。能不能說,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,但貪生到傷害他人就有了罪責。

成吉知道,自己的這些想法不能迎合現(xiàn)時的主流價值觀,在去貴州回來的路上,成吉跟申中華說過這些,他指望中華能溝通,中華有點吃驚地說:“哎!你的想法跟榮升好相似!榮升有一次聚會的時候高聲朗讀裴多菲的詩。讀完后他評點說,生命都拋棄了,愛情和自由依附在什么地方?說實話,我是生意人,既不懂榮升官場那一套,也不太懂你說的什么普世價值觀。”

成吉恨恨地說,“榮升那是及時行樂!裴多菲是為信仰而戰(zhàn)!”

申中華苦笑:“在我看來,你們兩個的想法都差不多。”

回到家的時候,思奇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晚飯。她幾次招呼成吉吃飯,媽媽和丁丁也都敲了他的房門,只聽他在房間里答應(yīng),就是不見人影。思奇有點奇怪:“怎么了?一個人悶在房間里,又出什么事了?”

最后還是媽媽又來敲門,成吉才走出門來。他怕大家擔心,就說:“沒事。吃飯吧。”

一家人默默地吃飯,思奇也沉默著。她知道丈夫一定是有心思。一般情況下,成吉在思考問題時,她不會主動說話。吃完了一碗飯,成吉就放下了碗。思奇知道平時他每餐飯要吃兩碗,媽媽也常嘲笑他改不了山里人的習慣。山里人一日三餐都是干飯。山里人還有一個口頭禪:在家餓得哭,出門不吃粥。不吃粥的原因是粥不抵餓,三泡尿就撒完了。媽媽將這些山里的“規(guī)矩”講給丁丁聽的時候,丁丁顯得很有興趣,她似乎探尋到爸爸童年生活的秘密。

成吉見丁丁饒有興趣的樣子,就說,我說一個《紅巖》的故事給你聽。《紅巖》小說看過嗎?

丁丁竟然搖了搖頭。成吉稍稍有點意外:“沒看過?唉,你們90后真是迷糊的一代?!?/span>

“爸爸我是80后好不好?你總是記不住我的年齡!”

“怎么就記不住你的年齡了?你雖然是1989年臘月出生的,但陽歷是1990年1月15,當然是90后了?!?/span>

“算是吧。你說了算!你說的故事是什么?”

你出生的那一年我去重慶,渣滓洞里有很多英雄,也有很多叛徒,有一個叛徒叫李文祥。我當時就覺得他很特別。這么多年來,我搞清楚他成了叛徒的原因,但我一直不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態(tài)。

李文祥被捕以后經(jīng)歷了敵人的嚴刑拷打,堅持了8個月不動搖。李文祥的叛變過程與其他叛徒有點不同,1948年4月,因為他的上級劉國定出賣了他們,他跟他的妻子熊詠暉在晚上被特務(wù)逮捕。夫妻倆都十分堅強,敵人酷刑逼供他們都沒有招供。李文祥是重慶城區(qū)區(qū)委書記,他的上級重慶市工委書記劉國定已經(jīng)出賣了他,現(xiàn)在又來現(xiàn)身勸降,李文祥仍然經(jīng)受住了考驗,堅守了黨的秘密。特務(wù)覺得他是一條大魚,但是他拒不投降也沒辦法,只好把他關(guān)在白公館監(jiān)獄。他的妻子關(guān)在渣滓洞。特務(wù)們了解到他們夫妻感情很好,就利用這一點瓦解他的意志。特務(wù)把李文祥押到渣滓洞與妻子見面,他妻子見他非常脆弱,就鼓勵他堅定斗爭的信念。當晚李文祥被關(guān)在渣滓洞,牢房的墻上有一副對聯(lián):青春一去不復(fù)還,細細想想。認明此時與此地,切莫執(zhí)迷。李文祥想到自己的青春歲月,也想到妻子稍縱卻逝的青春歲月,他崩潰了。李文祥回到白公館的牢房后,竟然當著同牢難友陳然的面悲傷地哭了起來,他悔恨自己連累了老婆。特務(wù)發(fā)現(xiàn)了李文祥的變化,掌握了他的弱點,定期讓他與妻子會面。在12月中旬的一次會面前,特務(wù)們知道時機成熟了,就威脅李文祥:“有什么要說的話都說完,這是你和你太太最后一次見面了?!痹倩氐桨坠^的牢房后,李文祥面對死亡的恐懼,表示他要去自首。陳然反復(fù)勸說也無效。陳然氣急之下憤怒地說:“你要是去自首,我就跳樓自殺!”但是李文祥已不可救藥了,他好象是為自己狡辯又好象是安慰自己,他說:“幾個叛徒不會影響中國革命的勝利。”

丁丁對李文祥的命運關(guān)心起來,她問:“他保住命了嗎?”

特務(wù)頭子徐遠舉知道李文祥要“交代問題”后,立即親自找李文祥談話。后來又軟硬兼施把李文祥拉入特務(wù)的隊伍,授予他上尉軍銜。

丁丁又問道:“那么他不應(yīng)該是國民黨特務(wù)的英雄嗎?”

成吉一時無法回答。這是一個是非不分的問題。

成吉不再和丁丁討論這個問題。他覺得李文祥為自己申辯的叛變理由最是奇葩。他說出了三大理由,第一個理由完全是推卸自己的責任,對上他推給領(lǐng)導(dǎo),對下他推給自己的同志:我被捕不該由我自己負責,而且堅持了8個月,我有關(guān)的朋友應(yīng)該都轉(zhuǎn)移了,如果還不走,被捕了是不能怪我的。

第二個理由算是良心發(fā)現(xiàn),也算是說了真話,他將自己的叛變說得很輕松,他說成是“工作”,還好,他沒說是為黨國效勞:苦了這么多年,眼看勝利了,自己卻看不到勝利,那太慘了。比我更重要的人都變了,而(軍統(tǒng))二處讓我選擇的又是尖銳的兩條路,不是工作就是槍斃,我死了對革命沒有幫助,工作也不會影響勝利的到來。

其實他心里是不期望“革命勝利”的。因為,如果他還是期望革命勝利,說明他還有理想,還有信念。一旦失去了信念,心里只想著自己的小九九了。所以他的第三個理由是認為“組織完了”,因此他的信念也完了:組織已完了,我只能從個人來打算了,我太太的身體太壞,一定會拖死在牢里,為她著想,我也只好工作。

可悲的是他叛變后,他妻子卻沒有改變她的信念,她對難友們說,他是他,我是我!我和他一刀兩斷!

成吉和丁丁談起信念問題,丁丁卻茫然:“不懂!”

他不知道是嘆息還是默許。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會兒也有點搞不懂。他遇到的很多貪官都有一個共同的“信念”:有權(quán)不用過期作廢。老話說,過了這個村就不再有這個店了。貪官們首先追悔自己的立場喪失,往往是抱怨自己的“點子”低,為什么別人貪就能平安無事呢?

丁丁回房睡覺后,成吉對思奇說,我想換一個工作環(huán)境。

思奇一時沒能理解:“到市紀委工作,不是剛剛換的工作環(huán)境嗎?是領(lǐng)導(dǎo)對你不好,還是同事關(guān)系處得不融洽?”

“你不會理解的。”

他這樣說,思奇反而理解了:“我知道了,你是怕了?!?/span>

“是,我確實是怕了。不是我自己怕死。我是怕失去你們。媽媽養(yǎng)我這么大,指望我能為她老人家送終?!?/span>

“老公__”

思奇稱成吉老公的時候,成吉睜大了眼睛看著她。思奇笑了:“是不是從來沒聽我這樣稱呼過你?其實現(xiàn)在這樣的稱呼太平常了,只是你還沒有跟上時代!”

成吉聽她這樣說,倒很有興趣:“你說怎么跟上時代?難道你是想說我落伍了?”

“沒有,我沒這么說,我只是覺得你有點消沉。你知道的,我從來不問你的工作,但最近我覺得你有點不對勁。我喜歡你風風火火的樣子。做男人,就要敢于擔當??赡苁俏覐男】磻T了爸爸的作派,習慣了。你不要怪我逼你。這個世界上,正氣不上升,歪風就會盛行。我相信你不會看著妖魔亂舞的。你不甘心?!?/span>

“可能命運注定了我要做這樣的工作!”

“是啊。不一定是命運注定,可能是性格決定。你會讓別人在你的眼睛里揉沙子嗎?”

“不是我不想做,實在是風險太大。高書記讓我接手的是李平炎秀走私案。我怕我做不了。”

“呵呵,這還真是老虎的屁股!”

“那么你說這個老虎屁股摸還是不摸?”

“摸!當然得摸,因為這是你的工作!”

“這算不算是枕邊風?”

“當然是枕邊風,這是枕邊吹出來的香風!”

成吉伸手去剝思奇的衣服:“我看你到底有多香!”

思奇并沒有躲避,笑著說:“男人真是一只喂不飽的貓!”

成吉停下手:“你遇到過很多男人?”

思奇說:“有時你真像個孩子!來吃奶!吃媽媽的奶!”

成吉被她逗笑了:“有你這樣的嫩媽,我怕我爸爸會爭取從閻王那里早點回來?!?/span>

思奇將成吉攬在懷里說:“原來閻王那里也徇私情?”

成吉已經(jīng)沒有嘴巴說話。

成吉曾經(jīng)到過九華山,記得在那里他見過閻王廟。原來有十殿閻羅王。十殿閻羅各司其職,被陰差捉拿的死人,要一殿一殿地經(jīng)過,過冰山下油鍋大卸八塊,刑罰也一道比一道嚴厲。即使那樣的酷刑,也不能禁止人們的私欲。人類或許不可救藥了。

很多事,不必要到了閻王那里再解決。嚴慧曾經(jīng)跟成吉說過,根據(jù)她的經(jīng)驗,有些案件小案不辦,大案就會不斷。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,民間也有這種說法,小洞不補,大洞吃苦。或許人們現(xiàn)在的衣服不需要打補丁了。時代的進步讓我們忽視了許多應(yīng)該重視的東西。成吉記事的時候,就聽大人們經(jīng)常說,狠斗私字一閃念。他記下了這句話,是因為那個時候他聽不懂,只是覺得有趣才記下的。人都有私欲,可是這么多年,怎么私字卻越斗越多?成吉想,私字靠自己斗是不行的,私字多了,一定要借助外力。那么他丁成吉今天所做的事,也是功德無量的大事了。不打倒李炎秀,就會有很多人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。猶如不懲罰叛徒李文祥,就會人頭落地。

成吉和嚴慧再次踏上征程。他將這次行動當成是一次新的征程,多少有點赴死的感覺。他知道,有些東西你不能碰,一旦碰了,就得有足夠的思想準備。從高書記那里領(lǐng)了任務(wù)回來后,成吉也很坦誠地跟嚴慧說到自己的這個想法。誰知道,嚴慧卻更加堅定。她說:“沒辦法,這是本職工作?!?/span>

成吉感動的是,往往在重大事件上,女人比男人表現(xiàn)得更加堅強。女人是水,水是柔弱的,但鋼刀斷水水更流,從這個意義上說,水是更剛強的。

上海商人在信中沒有提供自己的姓名,但是他提供了電話號碼。電話打過去,那邊像審嫌疑人一樣左問右問,確認是事實后,變得熱情起來,告訴他們見面地址。駕駛員小丁也是第一次到上海。車從318國道進入上海境內(nèi)。看到路上的商家鋪面都是上海字樣,他們知道,上海是大上海,他們遠沒有進入上海市區(qū)。車子沿著高架路往前剛進入上海市區(qū)。小丁又迷茫了,甚至連東西方向都不能辨別。嚴慧說:“我們?nèi)齻€土包子到上海,應(yīng)該找一個領(lǐng)路人?!背杉《④囎泳徒T诼愤?,可是高架上哪有停車的地方,哪有行路的人?

終于找到了一個下高架的出口,車子停在一個停車場。成吉下了車,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問路,停車場上的人也用上海話回應(yīng)成吉。兩人說著說著,都覺得不對勁,停車場的人問成吉:“你們是哪里來的?”

成吉仍用上海話回答:“安徽。”成吉想,不能說小地方,小地方人家不知道。早聽說上海人看不上外地人,所以只能說大一點的地方。

停車場的人追問道:“安徽哪兒的?”

成吉只得回應(yīng):“安徽榮城?!?/span>

停車場的人眼前忽然一亮:“我也是榮城人!”

聽說是榮城人,成吉他們像是遇上了親人,都爭著上去握手,嚴慧也主動伸出手緊握看場人的手。看場人也熱情地握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手。然后對他們說,你們剛到上海,為什么不找我們榮城駐上海辦事處呢?辦事處很好的,為我們在上海打工的人做了很多事,你們從家鄉(xiāng)來,一定會幫你,別說是問路,就是吃住,怕是他們也會給你們安排好。

那么駐上海辦事處在哪兒呢?

辦事處在嵐皋路,你們從陸家嘴道口上高架,上了高架后一直往西走,大約六十公里就到了。路上都有指示牌,你們順著批示路標走就行了。

小丁是個機靈人,過去成吉出差,我小丁不止一次搭檔。成吉問小?。骸艾F(xiàn)在清楚了嗎?”

得到小丁肯定的回答后,三人一再致謝和看場人道別,小丁還留下了自己的電話,要看場人回家聯(lián)系他。上了車后,嚴慧就開小丁的玩笑:“小丁,手機是剛買的吧?不失時機向老鄉(xiāng)炫耀一下?”

小丁笑了:“嚴主任你真厲害,這么一點小聰明都讓你看出來了。沒想到我一個小工人也用上大哥大了,能不炫耀一下嗎?都說毛主席真?zhèn)ゴ?,可惜一輩子沒用過大哥大!”

三個人似乎篤定能找到上海辦事處,一路說說笑笑。說笑中,嚴慧想起來,便問成吉:“主任,你不是說你第一次到上海來嗎?怎么說一口純正的上?;??”

成吉也笑了:“你還不知道你的主任有多大的本事吧?實話告訴你吧。我剛小學一年級的時候,我們生產(chǎn)隊來了一批上海下放學生,我是跟他們剽學來的?!?/span>

說著,成吉感慨道:“過去只聽說上海大,現(xiàn)在到了上海,覺得真大。像我們整年生活在小地方,思想觀念會不會也變得小了呢?”

小丁插話道:“丁主任向往大城市生活?小地方生活自在一些。大城市有什么好?”

嚴慧說:“大城市的生活肯定是沒我們小城市安逸,但是人的視野小。”

成吉覺得有點累了,就說:“嚴慧儼然是哲學家,連我這個哲學專業(yè)畢業(yè)的都比不上?!?/span>

誰知道嚴慧并不饒他:“主任你要批評就明著來,不要含沙射影好不好?”

三人都笑起來。成吉笑后,將頭靠在座椅背上,嚴慧也沒了聲音。大約行進了一個小時后,小丁才發(fā)現(xiàn),已經(jīng)走過頭了,該在上一個道口下高架。

在下一個道口下了高架,小丁又迷失了方向。嚴慧見兩個男人都很著急的樣子,突然想到過去他們到陌生城市的做法,就對成吉說,“主任,我打一個車在前面,讓出租車帶路,這樣花一點錢,我們少受折騰?!?/span>

成吉說,“還是女人細心。”

嚴慧說:“不是細心,是聰明好不好?”

“哪有自我表揚的?”

嚴慧說:“主任,這一點你就落伍了,你沒聽說當代三大作風嗎?我說給你聽聽,也讓你長長見識。這第一叫密切聯(lián)系領(lǐng)導(dǎo),第二叫理論聯(lián)系實惠,第三是表揚與自我表揚?!?/span>

成吉嗔道:“哪來的歪理邪說!”

大約下午兩點,他們終于找到嵐皋路榮城駐上海辦事處。辦事處主任叫張小虎。張小虎很熱情,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。張小虎高聲喊:“小吳!你來一下!”

可是并沒有人應(yīng)對,過了大約十分鐘,走過來一個中年婦女,樣子還算清秀,這大概就是張小虎嘴里的小吳。婦女有點懶散地問:“什么事?”

張主任沒理會婦女的怠慢,仍很熱情地說:“小吳,你去張羅一下,晚餐安排高級一點的酒店,家鄉(xiāng)來人了!”

“小吳”并沒置可否,仍然是邁著懶散的步子離開了。

這時小丁說:“不好意思,張主任,我們光顧著趕路,到現(xiàn)在中午飯還沒吃呢!”

張主任這一吃驚不小,連忙親自安排中午的飯。嵐皋路上并沒有合適吃飯的飯店,這里其實也很偏僻??辞樾?,張小虎急得頭上都出了汗。這樣找來找去,大約快下午四點了。還是“小吳”提醒道:“你們干脆到巴西烤肉店去吧。哪里四點鐘就開始營業(yè)了?!?/span>

小吳這時候積極起來,她主動帶路。一行人來到巴西烤肉店。一進門,見店里已經(jīng)熱鬧起來。顧客開始不斷涌進店來。小吳領(lǐng)大家來到一處火車座式餐桌前,讓大家自己隨便取菜,這里是自助餐。

成吉對嚴慧說,“自助餐還是第一回。”

張小虎和小吳也陪客人去取菜。自助餐的菜十分豐富,成吉他們?nèi)烁魅×藘纱蟊P。張小虎他們卻只取了一點點。小丁對嚴慧說:“張主任他們也學上海人,小盤里只取一點點,他們一定笑話我們從鄉(xiāng)下來的?!?/span>

等成吉三人差不多吃飽了,餐廳服務(wù)員開始一道道地上烤肉,他們這才領(lǐng)悟,自助餐只是做做樣子,到巴西烤肉店真正要吃的大餐是這烤肉。三人只悄悄地笑自己沒見識。

讓他們長見識的是,吃著吃著,寬闊的廳堂里竟然在小舞臺上上演著歌舞節(jié)目。一個小型演出團隊又唱又跳,其中一個黑人跳起了勁舞。三人相視而笑。嚴慧說:“這就是傳說中的搖擺舞了?!?/span>

小丁也哲學家:“看來美好的東西都是共同的。這叫藝術(shù)無國界!”

看他們都富有哲理,成吉只是笑。我們當年批判蘇修最激烈的就是這搖擺舞了。

大概是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小吳,小吳熱情起來,和成吉他們攀談起來。她對嚴慧說:“李書記你們熟悉嗎?”

嚴慧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:“李書記?誰是李書記?”

“哎呀!李平凡書記呀!他是我家親戚!”

嚴慧聽了,不禁身上一激靈,不知道小吳是什么意思,難道她知道此行的目的?想到這,突然就警惕起來:“李書記?當然知道,他是我們的大領(lǐng)導(dǎo)嘛!”

張小虎適時打斷了她:“小吳,招呼客人吃飯!說這些干什么?”

其實也說不下去了,一陣緊密的鼓聲震得耳膜直顫。

他們在巴西烤肉店呆了大約四個小時,出來的時候,已經(jīng)快晚上九點了。一行人不僅吃得飽,也看得過癮。結(jié)賬的時候,小丁問了,每人五十元。嚴慧不禁伸了伸舌頭。每人五十元,相當于在榮城一個星期全家菜金。嚴慧隨后感嘆道:“真是大上海??!”

說起大上海,小吳又來了情緒,她拉著嚴慧說這說那。嚴慧面對熱情,只得勉強聽她羅嗦。小吳不知道,作為女人,其實她們之間什么共同話題都沒有。

辦事處的客房很規(guī)范,是一個小型的旅店,除了四個標準間,還有兩套豪華套間。張小虎說,有時市里領(lǐng)導(dǎo)來,住上十天半月的,為了方便,也住在這兒,一方面節(jié)省開支,另一方面旅店里有自己廚師燒的家鄉(xiāng)菜。張主任讓成吉他們?nèi)耍咳俗∫粋€標準間,房費嘛,能結(jié)多少是多少,反正是為自己城市領(lǐng)導(dǎo)開的旅店,政府有補貼。成吉見張主任人實在,就留他在房間里談了一會兒。成吉對這位駐滬辦主任有所耳聞,知道他在地區(qū)外貿(mào)局做過科長。那時榮城還沒有撤地設(shè)市,所以地區(qū)的科長,也算是老資格的人了。

張小虎很健談。成吉說,駐上海辦事處主任是個美差呀。本來成吉的話只是寒喧,沒想到一句話引發(fā)張小虎的許多牢騷。張小虎先從小吳說起,他說這小吳就是愛虛榮,她哪兒就是李書記的親戚?她如果是李書記的親戚,我也不會要她到這兒來!

成吉很詫異:“那她是__”

“嘿!丁主任,給我留點面子吧。這話就不說了。她只是一個臨時工。”

成吉忽然就明白了,會心地笑了笑。張小虎也很知心地笑笑:“沒辦法,丁主任。一個人在上海,畢竟不能拖家?guī)Э?,相信丁主任能理解?!?/span>

如果放在過去,成吉真的就不能理解。但是近幾年來他遇到很多事,見識過很多過去不能理解的事,自己的寬容度好像變得大一些。

張小虎往成吉身邊移了移,一下子又親近了許多。成吉覺得這個人很值得接近,也往張小虎這邊靠了靠,倆人的距離更近了。

張小虎確實是了解一些丁成吉從來都不知道的事。

張小虎曾經(jīng)是李炎秀的科長。那時候地區(qū)的外貿(mào)局集中了很多地區(qū)領(lǐng)導(dǎo)的家屬子女。李平凡的家屬小季也曾經(jīng)在那里工作過。后來為了安排李炎秀,小季主動要求調(diào)到外單位去了。也是不調(diào)動,是提拔為副縣級干部,到地區(qū)老干部局任副局長。李平凡當時是地區(qū)行政公署專員,相當于后來的榮城市市長。

小季離開外貿(mào)局的時候,請張小虎到家里吃飯。張小虎開始想拒絕,小季就說,我們這么多年同事相處,沒有同志之間的感情,也有同志之間的友情,今后炎秀這孩子在你手下,還得你多關(guān)照,你如果不答應(yīng)來吃個家常飯,也就是不給我老同事面子。你不給面子,說明我在單位混得不行。

張小虎跟小季相處得關(guān)系確實不錯??赡軉挝粍e的人都會認為小季端架子。但小季從來都不跟張小虎拿架子。在單位有什么不開心的事,有時小季會跟張小虎談?wù)務(wù)f說。

意外的是,李平凡那天不在家。除了小季和炎秀,來小季家吃飯的,還有一位外貿(mào)局的副局長。副局長顯然是陪張小虎的。張小虎有點感動,說明小季為人心很細,她怕張小虎不自在,請來一個陪襯,這樣大家喝酒吃飯就自然許多。炎秀那天像個乖寶寶,坐在一旁陪吃陪喝并不多話,還不忘記給副局長叔叔和張大哥夾菜。

小季燒得一手好菜。菜都上桌子后,小季也來陪酒。副局長喝得有點多,他趁著酒興夸道:“李專員真有福氣!不僅抱得美人歸,還能享受高級廚藝。有小季這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美人相伴,就是死也值了。”

炎秀很反感副局長“叔叔”的酒后真言,他又給副局長倒了一大杯,假意尊敬局長叔叔,自己也倒了一大杯,然后一飲而盡。副局長不干了,他卷著舌頭說:“不__行!喝__不掉!我老了!老__了!”

炎秀說,“叔叔,我還希望你當我們局長呢,你當局長后得多關(guān)照我!你喝,就說明你會關(guān)照我,不喝,就說明對侄兒我有意見!”

小季想勸,但炎秀說:“媽你別管!這是我跟叔叔的事!”

副局長腦子還是清醒的,他知道,這一杯酒不喝是不行了,就說:“我喝!喝完我就__回家!行__不行?”

炎秀做出很乖的樣子說:“喝完我送叔叔回家!”

送走了副局長,小季留下張小虎。小季問張小虎:“我是不是對炎秀太依從了?總是慣他,慣得沒有一個樣子!”

張小虎不好回答這個問題,就說:“炎秀兄弟還是很懂事的。他很能干。”

可能是小季的酒也有點多。她給張小虎端來一杯水,然后自己也坐在沙發(fā)上。讓張小虎意外的是,小季竟然獨自哭起來。張小虎不知如何勸她,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等她。很快小季就意識到自己失態(tài),擦了擦眼淚,嘆了一口氣:“對不起,小張,我們同事相處這么多年,你大概從來沒見過我這么軟弱。你們平日里看到的都是我風光的一面,可能從來不會想到我的痛苦。我實話告訴你,也只對你一個人說,我相信你不會說出去。炎秀他不是李平凡的孩子。當初李平凡看重我的漂亮,我也看在他不計較我有一個私生子。我嫁給他就是想跟他好好過日子??墒沁@么多年,我過得并不開心。剛開始的時候,李平凡指望自己能生一個孩子,可是他不行。他知道自己不行后,當然很失望,也很懊惱。我們經(jīng)歷很多大醫(yī)院檢查,確定他不行后,他對這個家,實際上就沒有了興趣。他把心思用在當官上。孩子是我的孩子,他不管我不能不管。我想到這孩子缺乏父愛,就想多給他一點,可是我把他慣壞了。我不怨李平凡,他其實是個好丈夫,他對我也沒什么說的,即使你們也能看到,他在外面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。只是他對家庭失望,影響我的情緒,其實我過得并不快樂。炎秀這孩子不懂事,今后還指望你多多關(guān)照。”

張小虎能說什么呢。但是張小虎心里有點害怕。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上司最不能公開的秘密。張小虎在簡單地安慰小季幾句后,逃跑一樣地離開了小季的家。

成吉有點好奇:“那么你說你現(xiàn)在坐冷板凳,就是因為你知道了他們家的秘密?”

“當然不是,因為他們家的這個秘密,我始終沒跟任何人說,今天因為你是辦案的領(lǐng)導(dǎo),你當然會保密,所以我才跟你這么說?!?/span>

“其實這個位置,應(yīng)該是對你的照顧啊?!?/span>

“是,按常規(guī)說,這是一個美差。這一個位置給我,也是經(jīng)過精心考慮的。不安排一個位置給我,擔心我會檢舉。安排在身邊,到底是一顆定時炸彈。這就是搞政治了,搞政治得有政治手腕。把我從科長的位置上提拔成副縣級干部,應(yīng)該是抬舉我。但是給我這樣一個好位置,既是美差,又是我的政治末路。政治前途是談不上了,說不定我會在這個位置上還能撈到一點好處,一旦撈到好處,小則留下小辮子給別人抓,大則坐牢。實際上我就是一個異己?!?/span>

成吉聽了這些話,身上甚至覺得出冷汗。他自認為有思想,但他從來不知道,就在他生活的這個城市,也有這么復(fù)雜的政治關(guān)系。成吉想問,那么你還知道一些什么秘密呢?還沒等問,張主任接著說起來。他好像談興正濃。

“古人說明哲保身,我在上海這么久,除了接待,很多時候我就是一個閑人,既然閑著,我就得想一些事情。坐牢的事,我是不會做的。那么就給別人留下一點抓手,也不要傷害到自己。丁主任是聰明人,你已經(jīng)看到了?!?/span>

成吉想,這或許是張小虎為自己的辯護找一個借口。成吉問:“小吳她有家庭嗎?”

張小虎笑笑:“丁主任你想啊,低級的錯誤我會犯嗎?她如果有家庭,你今天來,完全就可以憑這個給我一個黨紀處分了?!?/span>

成吉笑了:“原來你研究我們黨紀條規(guī)?!?/span>

“當然要研究!種田的不問收成,做生意的不問市場行情,那不是笨人嗎?我是從政的,當然要研究黨紀政紀!那些被抓的人說自己不懂法,這種人,要么是真糊涂,要么是裝。我不喜歡裝。”

“能看出來,張主任是個爽快人。你到底知道哪些更大的秘密,至于在這里坐冷板凳?”

“丁主任,這么說吧,不要說我太聰明,你這次來,是查炎秀的案件的!”

成吉確實吃了一驚:“你能算?”

“呵呵,不是能算。你想啊,我雖然身在上海,但我接觸的往往都是榮城上層的人,總得有點消息渠道吧?總得有三五個朋友吧?不過丁主任請放心。我沒有害人之心。最多是為了自保。”

成吉一時無活。張小虎說:“丁主任,是不是被我的話嚇到了?”

“不會!我丁成吉也是經(jīng)歷過風浪的人。”

“這我知道。我知道丁主任是位英雄。直說吧,你手上掌握的信,寫信人是我朋友,他叫張忠發(fā)。他恨李炎秀!”

成吉徹底無語。

張小虎說:“丁主任,今晚不早了,早點休息。相信我,我會幫你。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,但是我自信,你早知道有我這個人。我也早知道你是位英雄。實話告訴你,我佩服的人不多,能讓我稱為英雄的人,在榮城更不多。明天見!”


第十三章


榮升在辦公室里坐得實在無聊,就隨手翻開一本詩刊,恰巧就讀到他喜歡的詩人。

不可能有被風吹散的痛苦,

這是別人的山谷,現(xiàn)在,它把別人不知道的

給了我。

此地,沒有永久的疑問,但有過永久的答案,

做過官和做過土匪的,名字都在家譜里安居。

而這些,對一個過客有何意義?

藏在心中的城市一座山谷對它并不陌生,

__與世界一樣,山谷,同樣有它的反面。

就像風吹過,樹在搖晃,

但在樹的內(nèi)心,風毫無意義。

不是因為憤慨或者反叛,它們只是以搖晃的方式,一次

又一次

完成了對自己站立的肯定。

榮升喜歡這位詩人的詩,他見過這位詩人,認為詩人是當前詩壇最值得崇拜者。他更喜歡詩人的一句話:“詩是生活的起訴書”。這首詩的名字叫《風》,其中描摹的情境,正是榮升當下的心境。他也是“完成了對自己站立的肯定?!彼J定丁成吉只是自己眼前飄過的山風。

榮升的心情難以平靜。他想要找一個傾訴對象,鄭仕達不是他的朋友,申中華也不是他的知己,張大保只是他召之即來的的嘍嘍。女朋友只是另有作用,并不能交心。他知道,無論是女朋友還是情人,都不能太信任他們,很多官犯事就犯在女人身上,那是因為他們太相信女人。這種關(guān)系下維系的女人,利益取向大于感情價值。你沒有權(quán)誰跟你玩?你沒有錢誰跟你玩?想到這兒,榮升心里有一種悲涼。炎秀當然和他榮升不在一個層次,但利益攸關(guān),他跟炎秀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。

榮升給炎秀打來電話。炎秀有點意外。這一回炎秀的稱呼有點像黑社會:“哥,怎么想起我?你不是說我們盡量少聯(lián)系嗎?”

上次在天鵝湖咖啡店,榮升確實對炎秀說過:“我們哥倆的感情是一輩子的。但我們總是在一塊,別人見了心里會不舒服。當然,我們不會考慮別人舒服不舒服。最關(guān)鍵的是保護我們自己。古話說,小心使得萬年船??旎钪辉谧约盒睦?,沒必要向別人展示。”

榮升約炎秀見面談。

榮升看似不經(jīng)心地問炎秀:“丁成吉到上海去了,你知道嗎?”

炎秀點上一根煙,吸一口,吐出一串白色的圈圈:“上海又不是臺灣,想去不就去了?”

榮升恨他公子哥作派,但嘴上還是敷衍:“丁成吉這一回是來者不善啊!上次他在建平縣不知道掌握了什么材料,他還在調(diào)查汽車走私案。現(xiàn)在關(guān)鍵是上海那邊,那人可靠嗎?那什么張忠發(fā)是不是?他是你朋友。是真朋友還是酒肉朋友,你心里一定要有數(shù)。”

“沒事的,哥,那張忠發(fā)是我鐵桿朋友,過去我?guī)退嵙撕芏噱X,現(xiàn)在他應(yīng)該在上海享福呢?!?/span>

“那好,就這樣吧。有什么事我們約個地方談,最好少用電話,電話有可能被監(jiān)聽。”

炎秀不以為然:“你一個市長的電話會被監(jiān)聽?你也太小心了吧?不扯這些了。今晚我們?nèi)c江玩,慶江新開了一家大型KTV,嘿,美女如云哪!”

榮升也來了興趣:“看來你是已經(jīng)去探過了!今晚不行,明晚吧。明天是周末?!?/span>

慶江市在殖民地時代,是很有名的通商口岸之一,因為繁華,也養(yǎng)育過很多名人,演賽金花的那個演員,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。近幾年,又有幾個演員在全國出了大大的風頭。慶江是長江口岸,榮城是內(nèi)陸,所以開放的程度上,榮城遠不如慶江。榮升喜歡慶江,但是他習慣開玩笑說慶江是榮城郊區(qū),因為郊區(qū)是種地的地方。他在最親密的朋友間,將玩女人說成是“播種”。他還給他的這種說法找來“依據(jù)”,毛主席說,我們共產(chǎn)黨人就好比種子。

到郊區(qū)“散步”是他和炎秀經(jīng)常開展的活動。這不僅僅是因為慶江開放,更重要的是,郊區(qū)熟悉的面孔少。有時也會遇上,那大多數(shù)都是企業(yè)界的人,大家心照不宣,見面也只是會心一笑,從來不打聽對方的行蹤。偶爾也會有熱心的老板買單,但老板買單只是歌廳內(nèi)正常的消費。這是老板的精明之處,既買單給了面子,也不揭穿政府領(lǐng)導(dǎo)的詭秘行蹤。

炎秀約榮升來到慶江新開的“金碧輝煌”KTV。炎秀問榮升:“哥,你知道這名字是什么意思嗎?”

榮升一時還真沒想到這名字有什么更深刻的含意。炎秀詭異地一笑:“你還冒充詩人呢!這一點想像力都沒有!你想想呀,金B(yǎng)輝煌!”

榮升有點驚詫:“呵,真有點幽默感!”

張大保見榮升開心,就插話道:“這哪有幽默?沒有屌它輝煌個屁!”

榮升瞪一眼張大保:“你孬好也是個總經(jīng)理了,不要總那么粗魯好不好?你真是爛泥巴糊不上墻!”

張大保心里委屈,怎么炎秀能說什么金B(yǎng),我就不能說金屌?可是他沒來得及生氣,就被這歌舞廳的室外裝飾震驚了。強烈的燈光照耀著大地,如同白晝,天空中也是閃閃發(fā)亮的一片射燈,燈光映在金屬背景上,把附近的建筑物也照得通明透亮。張大保感嘆道:“嚯呀!這一晚要用多少電??!”

榮升和炎秀都笑他農(nóng)民意識。張大保不再敢說什么,隨著他們走進歌舞廳??蛇M門又讓張大保吃了一驚:“怎么這里像黑洞一樣?”

榮升沒好氣地說:“你裝什么裝!你第一次來歌舞廳?”

張大保嘟嚕道:“去是去過,沒來過這樣的地方?!?/span>

其實里面也有強烈的燈光,只是燈光集中在大廳的正中間舞臺上。整個歌舞廳像一個大大的燈光籃球場,舞臺的廊柱好像是鍍金的,在燈光下發(fā)出燦爛的金光。那金光耀眼,頻閃燈滑過鍍金廊柱時,榮升不得不避開眼光。這個金碧輝煌歌舞廳確實是富麗堂皇??拷枧_的是第一區(qū),每人票價888元。往后是包廂和卡座。榮升環(huán)視一下四周,感覺地方雖大,因為比較鋪排,大約也只能容納三五百觀眾。最后排雖有座,那里不適合觀看,就空置在那里。

張大保畢竟是生意人,他在心里盤算,這樣的歌舞廳,一晚的收入好幾萬,一年就是上百萬的收入。這樣做比挖煤礦還要賺錢啊!這哪里是“金B(yǎng)”,就是一座金礦?。∷堰@個想法跟榮升說了,問榮升能不能在慶江也搞這樣一個店?

榮升罵道:“你給我熄火吧!你以為你有錢什么都能做?做這個行當要有文化你知道不知道?”

張大保不再說什么,但他心里就不服,怎么就不能做了,不都是人嘛?人家能做的,為什么我張大保就不能做?

張大保將這個想法告訴炎秀,炎秀的態(tài)度卻不同,炎秀說:“能做??!為什么不能做?榮城還沒有這樣的呢!不過做這行,要有公安做后臺!”

“公安我不怕,有你幫我我怕什么?”

炎秀沒回答張大保,他記住榮升跟他說的話了,做人要低調(diào)。再說,他李炎秀到這種地方來,也只是玩玩。他有適合自己的行當可做,不必要擔當這種風險。

大約九點的時候,演出開始了。首先上臺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。女主持人十分秀氣,穿一件黑色低領(lǐng)連衣裙,一又腿也十分秀麗勻稱,燈光下顯得異常光滑細膩。張大??戳搜柿艘幌驴谒帽粯s升看見,榮升沒好氣地說:“沒出息!”張大保嘿嘿地笑了。榮升覺得張大保這一點好,你怎么罵他,他都一張笑臉,這一點或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。

男女主持人相互的稱呼很特別。男人稱女人“姐”,女人稱男人“哥哥”??墒锹犐先ツ腥说陌l(fā)聲是“雞__”,而女主持人稱哥哥的發(fā)聲卻是“咯咯”,并且在叫的時候,還掀動兩臂煽了兩下。那男的就打諢道:“你這分明是雞叫嘛!”女人也不避諱:“你不是喊我‘雞’嘛!”

觀眾席上一陳哄堂大笑。開場白很粗俗,兩人的表演卻很精彩,兩人跳了一個雙人舞,然后是邊歌邊舞,展示了驚人的才藝。接下來八個婀娜多姿的少女上臺來跳起了勁舞。八個少女穿著一襲嚴嚴實實的黑色長裙,可是跳著跳著,她們脫掉了長裙,只穿一身比基尼??粗_上少女,張大保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,雙手使勁地鼓掌。炎秀拉他坐回到位子上:“還有更精彩的呢!”

后面的演出確實更精彩,后來的女孩甚至都脫光了自己的衣服。但張大保遺憾的是,燈光怎么就暗下來了?他后悔沒帶上一個手電筒來。當然這是他心里想的,他在現(xiàn)場也沒見有人帶手電筒。

演出持續(xù)到十一點。舞廳的廣播響起來。那意思是場外的演出到此結(jié)束,有要繼續(xù)娛樂的,請進入收費包廂。

包廂費也是888元。他們進入包廂后,一個穿黑衣服的領(lǐng)班,領(lǐng)著十二個穿著露背裝的女孩走進來,十二個女孩排成一字,張大保數(shù)了數(shù):“嚯呀!正好一打!”女孩們聽到張大保的感嘆,都笑了。榮升白了張大保一眼,但張大保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中沒有看見。領(lǐng)班介紹說,小姐的價格有388元__888元不等,帶出去過夜的是1888元。張大保十分豪氣地說,“來三個1888的!”

可是小姐們?nèi)匀徽境梢慌牛瓉硭麄儧]有點到具體女孩。領(lǐng)班熱情地說,“各位老板,我們這里都是上等的小姐,都是大學生兼職打工的,希望各位老板不要欺負她們哦!”

榮升不好意思點女孩,炎秀就幫她點了一個高個子女孩。他知道榮升喜歡高個子女人,雖然他自己不一定比要點的女人高,但他喜歡那種感覺。好像能搞掂高個子女人,也有一種征服感。男人最好的感覺是,在征服世界的同時征服女人,這是榮升常掛在嘴邊的話。

風流了一個晚上,榮升和炎秀并沒有商量什么對策。其實他們知道,紀委要查他們已經(jīng)不是一日了,該出問題早就出了,既然沒有事,今后也不會有什么大事。畢竟有李平凡在那里放著。何況李平凡這一路還在往上升,官越做得大了保險系數(shù)也會越高。所以榮升和炎秀這一次玩也是很放松的。好在還有一個張大保跟在后面買單。

榮升常對張大保說,“你別小看我們這些人,不要說我當了這么大官,就是一個縣級干部,要想走得順,他后面也一定是有后臺的。你動腦筋想,我省里和中央如果沒有人,我能爬得這么高?”

張大保相信榮升的話,他自己生意做得大,也全靠榮市長幫襯,如果不是榮市長,他現(xiàn)在還是個農(nóng)民。那么多農(nóng)民仍然在種地,而他這個地道的農(nóng)民成為企業(yè)家,而且是受人們尊敬的企業(yè)家,沒有后臺萬萬不行的。所以他從心里服榮升。榮升有時甚至會罵他是豬,他也承認有時會做出豬頭豬腦的事,他經(jīng)常給榮市長添麻煩,他心里是十分清楚的。

成吉他們在上海卻很順利。

張小虎領(lǐng)著他們見到了張忠發(fā)。張忠發(fā)的家在徐匯區(qū)的一個小弄堂里。一條狹小的水泥路,道路雖狹窄,但卻干凈整齊。臨街的閣樓上掛著萬國旗一樣的衣服。如果不是身臨其境,成吉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,在繁華的大上海,至今還保留著這么一片民房。張忠發(fā)就住在這里的閣樓上。張忠發(fā)住在這樣的地方,讓成吉他們覺得意外。張忠發(fā)一直是做外貿(mào)生意的,當年就有上千萬資產(chǎn),再怎么說,現(xiàn)在身家在百萬也不奇怪。

談起這些,張忠發(fā)比較激動:“是李炎秀那小子害我的呀!李炎秀這小子太狂妄了呀。我只講一件事給你們聽,你們評價他過分不過分。那一回他知道我們倒賣進口汽車,可能要出事的呀,他要我么擔當下來。我答應(yīng)他了呀,一切都是我的錯,我絕對不出賣朋友。臨走的時候他問我身上有多少錢?我以為他會資助我,就說我身上還有一千三百美元。你猜他怎么說呀?他說么那你給我吧,反正你要坐牢,用不著的呀。等你出來后,我會加倍還你。他就是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壞小子?!?/span>

嚴慧問:“你的錢為什么在他那里呢?”

“哎呀!你不曉得,他是我朋友呀!朋友么都是相互信任的啦,是不是呀?”

張小虎見張忠發(fā)激動得無頭緒,就告訴成吉:“丁主任,他們這事,我是知道的。當時我是李炎秀的科長,老張原來是我的朋友,后來老張和李炎秀走得近。我是想,我做事有原則,可能幫不了老張,李炎秀有來頭,能幫老張當然更好?!?/span>

老張有點慚愧地說:“我對不起張哥呀!”

張小虎打斷他:“老張你別說,聽我說。老張出事之前,不僅有300萬放在李炎秀那里,還有一套剛買的新房的房產(chǎn)證,也交給了李炎秀。2007年買房的時候,整個房子也才300多萬。可是等老張出獄的時候,找李炎秀要房,他總是賴著不給,最后老張一查才發(fā)現(xiàn),房子早過到李炎秀的名下?!?/span>

張忠發(fā)聽到這里,手抖成一團。成吉和嚴慧都注意到他。可能是年歲大了,也可能這些年生活不理想,張忠發(fā)眼下只是一個干瘦的小老頭,無法想像當年他在商場上的風采。他穿一身皺巴巴的舊西裝,甚至能聞到身上散發(fā)出的酸腐味。

成吉冷靜地聽了張小虎和張忠發(fā)的話,覺得這事不可思議,李炎秀巧取豪奪無所顧忌,只有古書才能看到,現(xiàn)實生活中怎么會有這種事?成吉問:“你們說的這些有證據(jù)嗎?”

張忠發(fā)說:“有!”說完,他搬了一只高高的凳子,準備爬上閣樓的夾層,成吉怕他有什么閃失,想阻止他,張忠發(fā)情急之下說起了上海話,他很自信地說:“嘸啥事體?!?/span>

成吉知道他是說不要緊,就任由他攀上凳子爬上去。張忠發(fā)身果然純熟,很快取來了一疊紙。其中一層又一層包著的,是一張收條,內(nèi)容是今收到張忠發(fā)人民幣300萬元。

成吉看后將收條遞給嚴慧:“這收條是什么意思?難道是老張欠李炎秀的錢?”

張小虎搶著說,“這就是李炎秀的狡猾。明明是老張的錢,他只寫收條。收,也有代為保管的意思,并不是欠錢?!?/span>

成吉和嚴慧相視一笑:“果然考慮得周到?!?/span>

另外一疊是房產(chǎn)證的復(fù)印件。上面登記的內(nèi)容是虹橋路666弄1-18,2007年建造。152平方米,證件上還畫有房屋的圖形,從圖形上看,是一套三室兩廳兩衛(wèi)的住房。在戶主一欄里,明白地寫著張忠發(fā)的名字。

沒等成吉他們問,張忠發(fā)就說,我咨詢過了,現(xiàn)在這套房是每平方米55873元,總價格是850萬元。

成吉聽了,不得不佩服上海男人的精細。每平方米的房價精確到3元,這不僅是有好記性的事,是上海男人的細致體貼。

張小虎很熱心,他對成吉說:“丁主任,如果有興趣,我們領(lǐng)你們?nèi)ツ欠孔舆吷先タ纯???/span>

嚴慧有隨身攜帶照相機的習慣,成吉對嚴慧說:“我們?nèi)タ纯窗?。你順便照幾張照片帶回去?!?/span>

在車子上,嚴慧問張忠發(fā),“既然房子是你的,房產(chǎn)證上寫的也是你的名字,你為什么不要回你的房子?”

成吉說:“老張不是告訴你了,房產(chǎn)證的名字已經(jīng)被李炎秀改成他的了?!?/span>

嚴慧仍然不理解:“那么你憑著當時買房的發(fā)票,到法院告他呀!”

成吉笑著對嚴慧:“嚴主任你是真純潔,還是裝糊涂?李炎秀之所以敢要這個房子,就是因為,查出來也是老張轉(zhuǎn)移財產(chǎn),一樣要沒收的。”

“那么李炎秀強占這套房子,不同樣是違法嗎?”

成吉笑道:“誰說不是呢?所以我們此行不虛啊!”

成吉他們很快來到張忠發(fā)的房子前。這是一棟三十七層的樓房,2007年建造的時候,或許這棟樓算是高的,但現(xiàn)在看來,它低矮地立在那里,猶如它過去的主人張忠發(fā),一點形象都沒有。但是再看這房子,雖然在鬧市中,卻能鬧中取靜,馬路上的噪音并不能影響到它,確實是個好處所。

嚴慧照完了照片發(fā)出感慨:“一輩子辛苦只為一套850萬元的房子,我覺得真不值!”

張小虎接過嚴慧的話:“誰不說呢?更何況老張目前還不能擁有這套房子?!?/span>

嚴慧看了看張小虎,他說話很有文氣,就問:“張主任是哪所大學畢業(yè)的?”

張主任說:“我學的是個沒有用的專業(yè),中文專業(yè)。聽說現(xiàn)在的大學里,中文是最不吸引學生的了。但是我們當年學中文的時候,還是吃香的。有一次我們同學不服氣外語系的學生,說他們有什么了不起,學來學去,學的不就是工具嗎?外語系的學生也不饒人,就說,那你學中文的更慘,學的是你媽從小就教你的工具?!?/span>

兩人正說著,張忠發(fā)突然問成吉他們:“你們真敢摸老虎的屁股?”

沒等成吉他們回答,張小虎搶著回答了:“老張,我可以說閱人無數(shù),丁主任他們是做實事的人!你相信我!”

張忠發(fā)說:“那好呀!反正我房子嘛,還有鈔票什么的,我也不要了,我?guī)湍銈兤七@個案子。我實話告訴你們。中紀委書記尉建行是我浙江同鄉(xiāng),是我遠房親戚,我可以去找他幫忙!”

成吉婉言拒絕了老張,因為他覺得沒必要,最關(guān)鍵的是,那么高的官,為公事托親戚幫忙,也不太現(xiàn)實。但是他不好駁老張的面子。張小虎卻不依不饒:“老張你真的假的?你有這么一個親戚?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?”

老張很隨意的樣子:“這是啥事體?這種親戚嘛平時是不好拿來亂說的呀!”

見張忠發(fā)很著急很生氣的樣子,大家都笑了,表示相信老張真有這么一個親戚。

張忠發(fā)最后還強調(diào)說:“反正我是實話實說的呀!丁主任,建平縣公安局有一個姓徐的會計,是個女會計。她篤定會有用!”

成吉和嚴慧兩人對視了一下,那一刻,都意識到案件的突破口在哪兒。

成吉就對嚴慧說,我們盡快回去吧。然后對老張說:“我們需要你提供證據(jù)的時候,你會有什么顧慮嗎?”

張忠發(fā)很爽快地說:“不會!我是堂堂正正的人!什么都不用怕的!”

和張小虎告別的時候,張小虎說:“我和李炎秀個人之間,沒有恩怨。也不是因為他爸爸對我的安排不合適。其實我知道,李平凡這個人還算正直。他的毛病是怕老婆!或者說太寵自己老婆了?!?/span>

嚴慧說,“你如果是北京辦事處主任,可能我們見面的機會會更多!這次謝謝你了?;丶业臅r候,一定要跟我們打招呼!好酒好菜談不上,飯是有的吃的!”

張小虎說:“北京?那我是不會想的!他們不會讓我去那里。北京辦事主任有一個重要的事,就是疏通北京的上層關(guān)系,如果不是親信,會壞大事的?!?/span>

嚴慧說:“張主任對官場很有研究??!”

“談不上研究,是閑著沒事瞎捉摸唄。丁主任,說實話,我不大看重女人當干部,可是這次見到嚴主任,覺得他真是個好搭檔!”

“張主任愿意,就調(diào)她來上海做你的副手?”

話一出口,成吉就后悔了。果真嚴慧在一旁白了他一眼。張小虎反應(yīng)快:“言過了,我這里是小廟,哪里能容得小嚴主任這樣的美人?”

回程的路上,小丁開車就比較順了。小丁見他們都不說話,就打開車上的播放器,車子里流暢著一首《回家看看》的歌曲聲。成吉聽后說:“這歌太俗!”

如果在平日里,嚴慧一定會有回應(yīng),但這一回嚴慧并沒發(fā)出聲音。成吉就問:“我早上一句玩笑話,你生氣了?”

嚴慧說:“我還沒那么小氣吧?我是想,張忠發(fā)和李炎秀之間,可能僅僅是個人財產(chǎn)糾紛,他提供的證據(jù)對我們沒有什么用的?!?/span>

“不是這樣的,你理解錯了。只要我們查證屬實,就是說,如果證據(jù)確鑿,李炎秀是肯定觸犯了法律。即使你說的個人財產(chǎn)糾紛,他仍然要獲罪。侵犯他人財產(chǎn)也是犯罪。法律上還有一個罪名是不當?shù)美?。比如說有人在路邊撿到十萬塊錢,私自侵吞了,就是不當?shù)美??!?/span>

“那我們現(xiàn)在怎么辦?”

成吉說:“我的意思是,李炎秀的案件也就是榮升的案件,他們倆其實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。不如我們先找到徐會計,她那里可能是最好的突破口?!?/span>

“你上次在建平縣留下的賬本要派上用場了?!?/span>

“是,如果能突破徐會計,就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(jù)鏈。希望能成功!”

兩人說完,突然意識到,在車上過多討論案件不好,雖然小丁是自己單位人,但多一個人知道,就多一條泄露秘密的渠道,畢竟案件還在初始階段,還有許多不能確定的變數(shù)。

小丁很懂事,他聽成吉和嚴慧討論案件,一句話也不接,只當自己是聾子或者啞巴。

從上?;貥s城,成吉和嚴慧沒有回家,直接到了建平縣。因為和縣公安局長祁寧是老朋友,他們直接到祁寧的辦公室去了。祁寧聽他們說要找徐會計,有點詫異:“我們縣公安局沒有姓徐的會計呀!”說著就要撥電話找下屬來問。成吉馬上站起來按住祁寧撥電話的手。

祁寧睜大了眼睛看著成吉,似乎要問為什么。成吉說:“因為在調(diào)查階段,不必驚動太多的人。找一個可靠的人,過去一直就在局里工作的老同志來問問。”

果然有徐會計這人!

“徐會計?有!有這人。她是我們局的老會計了。做了一輩子的會計,是個仔細人。她退休好幾年了?!?/span>

嚴慧問:“她退休后住在建平嗎?”

“不能確定,今年春節(jié)慰問的時候,她到廣東她女兒家去了,不知道現(xiàn)在是不是在建平縣。這樣吧,我?guī)銈兣芤惶耍蛟S能找到她?!?/span>

成吉說:“那就不麻煩你了,我們自己找吧,反正建平縣城也就這么大,你告訴我們她家門牌號碼就可以了?!?/span>

還真的不好找。找一個下午,找到了徐會計原先住的家。可是那一排平房,就只有她家的門是緊鎖著的。好在鄰居們熱情,鄰居說,“徐老太太?她買新房子了,搬出去快一年了。只說是在興業(yè)小區(qū),具體住哪間就不知道了。對了,她有個親戚姓戎,在縣里工作?!?/span>

“是不是縣紀委戎主任?”

“哎!對!對!是他!姓戎的稱呼她舅媽。就是他!”

嚴慧說:“真是無巧不成書,偏偏就是戎主任的親戚!”

戎主任很高興:“丁主任!嚴主任!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?你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有什么指教?”

成吉見了戎主任的第一句話卻是:“老戎!我們不喝酒或者少喝好不好?”

嚴慧被成吉說得笑了:“丁主任是喝怕了!”

一行人說說笑笑,也確實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,嚴慧這才想起來:“難怪丁主任說不喝酒,可能是真的餓了。又能吃到家鄉(xiāng)菜了。上海菜真不好吃,什么都是甜的?!?/span>

第二天一早,在戎主任帶領(lǐng)下,成吉他們輕車熟路找到了徐會計。一個清清秀秀的老太太,眉宇間能看出青春時期的秀麗。說話輕聲細語,似乎是擔心聲音大了會傷害大家。說話時臉總是掛著笑意。看得出來,是個善良的老人。

可是,這第一次見面很不成功。任由成吉他們怎么說,老太太就是不愿接觸到有關(guān)話題。戎主任在一旁也很著急:“舅媽,丁主任和嚴主任都是自己人,他們不僅是我的上級,也是我的親人,有什么你就說了吧?!?/span>

老太太用細長的手指挑了挑一頭烏發(fā):“謝謝你們來看我,我說過了,我已經(jīng)退休很多年,我在單位的時候,就從來沒有過任何是非,退下來以后,單位對我也很照顧。我真的沒有什么要幫你們的。再說我一直在公安局交警大隊當會計,到局里當會計也只有四五年時間,所以真的對不起?!?/span>

成吉他們只得無功而返。

在回去的路上,成吉和嚴慧都很沮喪。成吉很快想通了,他安慰嚴慧說:“我們過段時間再來!證人有顧慮是正常的。”

第二次見老太太只有成吉和嚴慧兩人。徐會計果然比以前放松一些。成吉拿出他從公安局財務(wù)上取來的賬本,說明他們已經(jīng)掌握了一手材料。只是需要她給予一定的配合。再說,有什么問題,也不是她徐會計的主謀。成吉對老太太說:“我知道你很善良,你不想害任何人。但是這種事,不是你傷害別人的事,是別人讓你始終放心不下。你為別人守住秘密,傷害的是你自己,為什么不能幫我們解脫你自己呢?!?/span>

嚴慧也不失時機地勸老太太:“老人家,你知道的,即使你不幫我們,你什么也不說,我們最終還是能查得出來?!?/span>

徐會計嘆了一口氣:“你們說得對,這么多年,我確實是像小偷一樣過日子,總是不敢見人,每次到過年的時候,我都怕單位領(lǐng)導(dǎo)來慰問我,我怕我不小心,就會說出什么秘密。有時晚上睡覺,也會突然從夢里驚醒。真是造孽?。 ?/span>

老太太從床下取出一個密碼箱??墒撬呀?jīng)記不得密碼箱的密碼,她急得臉上都出了汗。已經(jīng)是深秋的季節(jié),見老太太出汗,成吉他們就很同情老太太,勸她仔細想。實在想不出來,就請一個開鎖的人來。老太太聽說要請人來開鎖,更加著急,她甚至都有點口吃:“千萬別__別!”

就是這一急,讓老太太突然想起密碼是777777,連續(xù)6個7。當初設(shè)密碼的時候,老太太就想,萬一忘記密碼了,那就只有“撬撬撬”,777就是這撬撬撬的諧音。

打開密碼箱。老太太先從報紙層層包裹的包里,拿出一梱綠色百元大票:“這是分給我的五十萬。從拿到錢的那天起,我就沒打算要用它。當時一共四個人分錢,如果我不拿,我就是叛徒。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?!?/span>

成吉見過很多贓款,但是他見到這一梱綠色百元大票,心里還是悸動了一下。成吉印象,這綠色的鈔票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不在市場上流通了,可見這錢確實是當時的錢。

嚴慧反倒比較冷靜,她問老太太:“你說是四個人一道分錢,哪四個人?”

“唉,事情已經(jīng)到了這種程度,我也沒什么隱瞞的了。當時分錢的是榮縣長,地區(qū)外貿(mào)局的李炎秀科長,縣公安局的萬局長,還有我。萬局長已經(jīng)不在了,對他來說,無所謂好還是壞了。當時分錢是按出力大小分的。事情主要是他們做的,所以他們?nèi)齻€人每人分六十萬,我是經(jīng)手人,分四十萬。分多分少,我本來也沒指望,只是他們需要我這樣一個會計,帳面需要我?guī)退麄冏銎?。萬局長覺得過意不去,就從他那六十萬里,勻出十萬給我。所以我和萬局長一樣,都分到了五十萬?!?/span>

說完了錢的事,老太太從密碼箱里,拿出一疊已經(jīng)發(fā)黃的紙,她告訴成吉:“不是我有心要害任何人,是為了能夠說得清我自己的責任。當時榮縣長要萬局長督促我,要把這些帳目全部燒掉。萬局長很相信我,就讓我一個人處理掉這些帳本。我也確實燒掉那些帳目,但是我留了一個底子?!?/span>

嚴慧接過帳本,老太太似乎還要說明什么:“你也是當過會計的?當會計的人,職業(yè)習慣就是這樣,你能理解的?!?/span>

嚴慧說:“這是個好習慣!謝謝你!”

成吉對老太太說:“帳目我們先拿走,錢,先放你這。等明天帶我們的人來,辦個手續(xù)再收你的錢?!?/span>

老太太不答應(yīng):“全部拿走!今天就拿走。只要你們二位給個條就行。放在家里,總是個定時炸彈。說,我已經(jīng)全說了,做,我也全做了,這是我一輩子做得最缺德的事,也是我一輩子做得最心安的事。隨便你們今后怎么處理我,總比我每天過尖刀山一樣好?!?/span>

“我們會考慮對你減輕處分甚至不處分,但是到底是什么樣的處分,還得集體研究決定,我們辦案人員會把情況向組織匯報,請你放心。還有一句話,如果今后需要,可能還要請你繼續(xù)配合我們進一步作證。”

“那沒問題,缺德的事已經(jīng)做了,敢做就要敢當?!?/span>

成吉回到榮城,立即向高和超作了匯報。高和超說:“狐貍終于露出了尾巴!這個案件涉及到市廳級干部,有些事不是我們能作主的,所以你們一定要注意保密和保護好自己。”

高和超接過帳目看了看,他發(fā)現(xiàn)了問題:“從這個帳目上看,并不能證明榮升參與分錢,也不能證明任何人分了錢,因為簽字的都是假名。”

成吉回答:“這個我們都發(fā)現(xiàn)了,這里面甚至還出現(xiàn)了一個尼克松的名字?!?/span>

“那你們想到什么解決的辦法?”

“再給我們一個星期的時間!一定能搞掂!”

“好!看你們的了。一定要有勇也有謀!不要打草驚蛇!”

成吉和嚴慧商量了一下,到慶江的電子市場上買來了錄音筆,還添置了一臺暗訪機。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,再次來到徐會計家。徐會計見到他們,一點都不意外。成吉和嚴慧向徐會計說明了來意。徐會計也很支持。

徐會計用她家的固定電話,撥通了榮升的手機。榮升在電話那頭派頭十足,也有點不耐煩地接聽電話,他只是喂了一聲,就靜聽這邊的聲音。徐會計說:“榮縣長,我是徐會計啊!好久不見?!?/span>

一聽是徐會計,榮升在那邊的聲音變得熱情起來:“老徐啊?你好啊!身體好嗎?有什么要我?guī)兔Φ膯???/span>

“沒有什么大事,只是有一件事我把握不準,要向你匯報一下,不知道你那邊說話方便嗎?”

“你不是要當面跟我說什么吧?就在電話里說吧。有什么困難,我一定會幫你。我一個副市長,幫你解決一點小問題,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?”

“榮市長,這件事呀,我上個星期就準備跟你匯報,我怕你忙,就一直壓在心里。”

“你說吧,就別跟我客氣了?!?/span>

“事情是這樣的,上個星期,紀委來找我了?”

“哦?紀委找你?是縣紀委還是市紀委?你等等,我來把門關(guān)上__好!你說吧。”

“他們問到了那筆220萬塊錢。他們好像從哪里知道了那筆錢?!?/span>

能聽得出來,榮升在那邊拖拉椅子的聲音:“你怎么說?那帳目你確定當時是燒掉了嗎?”

“我當然什么都不會說,我也參與分錢了呀,說出來對誰都不利。”

“那就好,你什么也不要說,他們可能還會找你。你一定要堅持不說。萬如松已經(jīng)死無對證。李炎秀那邊,我馬上會跟他打招呼。記住!誰也不要說,誰給我捅漏子誰負責!只要你們不出亂子,這邊我會想辦法!你要相信我!好了,話不多說,最近如果可能,你盡量回避一下。最好到廣東你女兒那里避避風頭?!?/span>

說完,榮升那邊匆匆掛斷了電話。徐會計撂下電話,一時不能平靜,她似乎自己問自己:“這不是設(shè)計害人嗎?”

成吉他們一時無法解釋,也無法安慰老太太。老太太謹慎一生,臨到退休了,能安享晚年的幸福生活了,卻被這樣的事攪和在里面。雖然他們有心要幫她解脫,但畢竟是那么大的數(shù)額。能不能幫她解脫得了,也不是他們能說了算的。要怪,只能怪榮升。當然,她自己也是因為太過謹慎,當年不想得罪自己的上司,犯下了大錯。是與非一時難以厘清。放肆會犯錯誤,有時過于謹慎也會犯錯誤。那么到底是張狂一點好,還是謹慎一點好。

從常規(guī)上說,當然是謹慎好。所以現(xiàn)在成吉他們就無法面對徐會計的謹慎。不是徐會計的謹慎,他們今天無法拿相關(guān)有力的證據(jù)。不是她的謹慎,當年她就無法取得榮升他們的信任。

成吉他們?nèi)〉糜辛Φ淖C據(jù),他們當然有成就感。可是面對徐會計的思慮,他們無法快樂起來。他們告別了徐會計,過了一會兒,他們又返回了。徐會計正詫異間,他們拿出許多禮物呈現(xiàn)在老太太的面前。老太太笑了:“沒必要!你們帶回去送給你們家人吧。我還是那句話,我自己做的事,我自己承擔。我都是要死的人了,我什么也不怕。我不知道榮市長是不是壞人,但是我不糊涂,我清楚他們做的是壞事?!?/span>

老太太已經(jīng)做好了就死的準備。成吉感慨無限:“深明大義!”


第十四章


榮升感覺丁成吉驅(qū)趕不散的魂靈,三年前他就借助李炎秀的力量將丁成吉扳倒,可是這個丁成吉猶如猴精,搖身一變又鉆進肚子,鬧得他心神不寧。原指望讓丁成吉吃點苦頭就會收斂,誰知道丁成吉自稱是打不死的吳清華。如果萬如松還在人世,榮升真的就想過要借萬如松的手殺了這個猴精?,F(xiàn)在身邊也沒有像萬如松那樣能為自己赴死的人,所以不用再想了。張大保實在草莽,指望不住的。

李炎秀痛恨丁成吉的程度遠不如他榮升。榮升的感覺是,當你面對一桌好菜,卻有一只打不死的蒼蠅始終盤旋在你的頭上,你恨不恨?榮升曾經(jīng)看見過一幅漫畫,一個人手執(zhí)蠅拍要打死蒼蠅,蒼蠅卻趴在蠅拍的背面撲扇著翅膀??戳诉@種漫畫,你會笑,但那是苦惱的笑。和平年代,靠真刀實槍顯然行不通,那么謀略就十分重要。那年他用計扳倒了丁成吉,就充分證明自己是有勇有謀的。當然這種勇是勇氣,不是拼刺刀。

那年不知道李炎秀用了什么方法,就說動了他的媽媽。小季親自給丁成吉打電話,她的話很溫暖:“小丁?。∥沂切〖狙?!炎秀這孩子不懂事,給你添很多麻煩,這不快過年了嘛,我讓他來給你拜年。你有什么當面指教指教!對了,這事他爸爸不知道,是我讓他來給你拜年的,你不要有什么顧慮,也沒別的意思。畢竟我們家跟你岳父還是老交情。”

話說到這個份上,丁成吉是沒辦法拒絕的了。雖說“這事他爸爸不知道”,可實際的含義是,李平凡的兒子來給你拜年,你總得給點面子吧?還有另外一個砝碼就是“畢竟我們家跟你岳父還是老交情”。連你丁成吉的岳父都抬出來了,你丁成吉是沒有退路的了。

成吉當然不能拒絕,來就來吧,雖說從來沒收過禮??墒堑攘艘粋€晚上,不見李炎秀的身影,也沒有小季的電話。丁成吉心里好笑,總不能打電話催人家來送禮吧?

過了大約一個星期,丁成吉差不多忘記了這事。李炎秀電話打進來:“丁叔叔,這幾天我忙,本來要到你家里來給你拜年的__”

丁成吉聽到這話,心里反倒輕松,就連忙說:“那就不要來了,正好我也忙!”

“丁叔叔,聽我說,我想約你出來喝茶,在好運來咖啡店,你看方便嗎?”

成吉心想,也好。平常他就怕別人到他家里來,家是休息的地方,不是談公事的場所。

在咖啡店一見面,李炎秀倒是很直接,他將一包東西遞給丁成吉:“丁叔叔,過年了,兩條香煙小意思,給丁叔叔抽?!?/span>

丁成吉正要推辭,突然包廂就闖進幾名穿制服的人。

丁成吉認識其中一名警察,他是城關(guān)派出所的副所長。丁成吉記得他姓胡??珊彼L說:“領(lǐng)導(dǎo),不好意思,我們在執(zhí)行公務(wù),有人舉報行賄,我們奉命搜查!”

“豈有此理!這分明是設(shè)計陷害!”

事實是,包里有50萬現(xiàn)金。

如果不是親身經(jīng)歷,打死丁成吉也不會相信有這樣的事發(fā)生。舉報?有那么快就能趕到現(xiàn)場嗎?更殘酷的現(xiàn)實是,他自身百口難辯,也沒有任何人能開口為他辯解。甚至有人告訴他:“你知道是陷害就行!”

后來他才知道,為這事李平凡差一點要和小季離婚。

榮升和徐會計通過電話后,想想不放心。越想越覺得不是一件小事。當年丁成吉不坐牢,此事不可能平息。現(xiàn)在的丁成吉和他榮升的仇怨越積越深,怕是絕對不會放過這件事。他想再次借助李炎秀的力量。再細一想,李炎秀本身能有什么本事?而李平凡這張牌是上次迫不得已才打出來的,鬧得李平凡要和老婆小季離婚,風險太大,也不可能再冒這個風險,只有自己想辦法了。

炎秀和榮升商量后,決定讓炎秀去找徐會計談一次。榮升對炎秀說,“兄弟,相信你能說服這個老太太。一定要曉以利害關(guān)系。你跟她談過后,最好是找兩個你的小兄弟,密切關(guān)注她近期都跟什么人來往?!?/span>

炎秀信心滿滿地說:“放心吧,這點小事就放心交給兄弟我了!”

榮升一再叮囑:“這可不是小事,弄不好我們腦袋搬家!”

炎秀心里想,官當大了,膽子變小了。當縣長的榮升如果不是膽子大,可能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,正是敢跑敢送,才得到領(lǐng)導(dǎo)的賞識。當然,能干也是必要的。送,也是要講究技巧的,送錢多的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親信。最關(guān)鍵是,你是不是自己的人。

有一次榮升跟炎秀談心。榮升說,兄弟,我跟你不一樣,你生來紅,而我,一家世代農(nóng)民,都是受人欺壓。世上干部千千萬,能人也是用斗都量不過來,能混到我這個位置,有幾個?不是我膽子變小了,是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今天。過去人家欺負我,現(xiàn)在我可以欺負別人。但我不能明著欺負,人都不是傻子,樹敵過多,你一定會倒臺。要多交朋友,朋友不怕多,對頭只要有一個。

炎秀不太愛聽這些話,因為榮升的話,多多少少有點告誡炎秀的意思。各人有各人的處世之道,不一定你榮升的處世方式就是最正確的。你的方式可能只適合你自己,各人的條件不同,地位也不一樣,所以不必要取同一種方式。

就說這分錢的事,炎秀有點抱怨榮升的膽小。萬如松去世了,真要是出什么事,全部推到萬如松頭上,死無對證,誰還會跟一個死人較勁?當時他們做這個事的時候,也是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的。徐會計一輩子膽小怕事,又謹小慎為。不是因為她膽小,也不會選她。

所以炎秀見到徐會計的時候,就開門見山:“老徐,今天來,沒別的。大家都心知肚明。老萬去世了。榮市長是省管干部,地方上不能把他怎么樣。我,你是知道的,他們不看我的面子,也得給我爸留點面子。給我爸面子,也就是給自己一條后路。很久不見你了,也沒機會跟你談心。原來市檢察院有一個反貪局長,你可能還記得他,他姓丁,過去查案曾經(jīng)來過建平。他不識相,要跟我作對,結(jié)果呢?不明不白在牢房里呆了快三年。即使出來了,也是有冤無處申。”

說了半天,徐會計一點表情也沒有。炎秀是聰明人,知道老太太不愿意聽這些話,就問道:“最近市紀委有人來過?是不是姓丁的?跟我作對不會有好結(jié)果!”

徐會計見問,就懶懶地回答他:“你是來教訓我的,你并不想聽我說些什么!”

徐會計綿里藏針,她在心里說“你是來威脅我的”。炎秀聽出“教訓”這話的意思,就說:“我沒別的意思,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。有事大家都不好。你老退休在家安享清福,不會想到去坐牢吧?所以我們要一如既往守口如瓶?!?/span>

徐會計沒再說什么,很客氣地為炎秀倒了一杯茶,炎秀喝過一口茶,他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搞掂,就起身告辭。不是炎秀不聰明,是他一貫的作風。也許他問徐會計帳目還在嗎?老太太可能會如實告訴他??墒撬麤]問。他太自信自己的判斷能力了。他料定老太太不敢做任何越界的事。

炎秀常常覺得一些人辦事不得力,本來一件很簡單的事,偏要用復(fù)雜化的手段去解決,結(jié)果搞得別人受累,自己還會受氣。他常常跟自己手下人說:“大人物”的獨到之處是,用簡單的方法處理復(fù)雜的問題。越是復(fù)雜的事,越是要想辦法化繁為簡。就像一團亂線,你只要找到線頭,疙瘩自然就會解開。手下人聽了炎秀的話似是而非,總是領(lǐng)會不了。也不知道炎秀的這個道理,有什么哲學依據(jù)?或者有什么生活基礎(chǔ)?或許是他自己解決問題容易了?

從建平回來,炎秀只給榮升一個電話:“搞掂!”

高和超將成吉約到一個偏僻的農(nóng)家樂。成吉想,高書記今天怎么會有這個雅興?來到農(nóng)家樂,一看情形不對,市里幾個領(lǐng)導(dǎo)都在。等成吉來了。高和超對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長說:“開會吧。”

市長宣布開會后,高和超對成吉說:“丁成吉同志,你向市委簡要匯報一下調(diào)查情況?!?/span>

成吉一時慌亂起來。他一點準備也沒有。接聽高書記的電話,高書記也沒說要向市委匯報案件,因此他一個字也沒帶來。高和超說:“要什么文字?說話不行嗎?你辦了那么多年的案子,連簡要情況都說不出來?”

成吉立即領(lǐng)會了高和超的意思,在一切都沒有端倪的時候,不能留下任何文字的東西。

成吉馬上振作起來:“各位領(lǐng)導(dǎo),我簡要匯報一下,根據(jù)我們初步核實,榮升在擔任建平縣長期間,參與倒賣進口汽車,私分220萬元贓款?!?/span>

這一簡要匯報立刻收到意外效果,立即有人問道: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!這么大的事,一定要慎之又慎!”

“是啊,我黨培養(yǎng)一名廳級干部不容易!紀委不能想查誰就查誰,市委要嚴格把好關(guān)。不能亂來!有什么事實,說來大家聽聽,然后再慎重作出決定?!?/span>

高和超立即接上話:“丁主任向大家匯報的是初、步、核、實,當然有事實依據(jù),只是案件還沒有開始調(diào)查,具體情況不便于詳細說明?!?/span>

因為事先高和超就跟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長溝通過,所以市長在聽了大家的意見后說:“我看這樣,市紀委經(jīng)過認真核實,掌握了有力證據(jù)。我的意見由市紀委正式向省紀委報告,要求省紀委立案查處。大家看,有沒有不同意見?”

高和超搶先表態(tài):“我同意市長意見!”

在這種情形下,大家當然不再會有不同意見。事情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了,大家都會想到要撇清自己。

但仍然是有不同聲音:“要不要向李書記匯報后再報?”

市長看了看高和超,高和超輕輕地搖了搖頭。市長態(tài)度比較強硬:“現(xiàn)在是我主持市委日常工作,該向誰匯報我自有主張,大家只需要發(fā)表自己的意見?!?/span>

還是有聲音:“為了慎重起見,是不是以市委名義向省紀委匯報?”

市長聽出這句話很有意思。以市委名義向省紀委匯報,今后出了任何問題,市長就沒有托詞沒有退路。而以市紀委名義向省紀委匯報,市長只是在集體研究的基礎(chǔ)上,同意市紀委的意見。兩者的責任是不同的。高和超也敢于擔當這個責任,也就是說,高和超和市長是相互支持的,有人試圖要拆散這個臨時同盟。

高和超說:“這是市紀委的正常業(yè)務(wù)往來,沒有必要市委行文。過去都是這么做的?!?/span>

又有聲音:“過去你們查過廳級干部?”

市長適時收場:“我看大家如果沒有新的意見,會議就到這兒,有什么其他意見會后再交流!散會!”

市紀委的報告是成吉直接送過去的。成吉首先去了案件檢查二室。二室主任姓車,過去在辦案的時候,跟榮城市檢察院打過交道,車主任是當兵出身,他曾經(jīng)問過成吉:“丁局長,你也是當兵的?”

成吉當時很詫異:“沒有??!怎么看出我是當兵的?”

車主任說:“我看你做事很干練的樣子,還以為你也是當兵的呢!”

成吉說,謝謝車主任抬舉。我只當過民兵。成吉心里對自己說,其實我有時心里很脆弱。

車主任見到成吉很高興:“早知道你調(diào)到紀委系統(tǒng)了,斷定我們會有合作的機會,沒想到你送上門來了!”

成吉在省紀委見到老熟人也很意外:“車主任是老兵,我是新兵,還得請你多關(guān)照?!?/span>

“什么老兵新兵的,你又沒當過兵,扯這些干什么?來,我給你介紹我們室的同志。這位是劉主任__”

劉主任站起來握了握成吉的手:“劉(牛)副主任,劉(牛)副主任!”

車主任在一旁笑了:“老劉(牛)這是有情緒了,什么副主任?這又不是在部隊,稱呼上不分正還是副!牛主任就是牛啊!”

成吉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:“原來劉主任是姓牛?”

沒等牛主任回話,車主任搶著說:“對對,就是那什么牛B沖天的牛!”

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,成吉感受到一種其樂融融的氣氛,神情也放松下來。寒喧過后,成吉像他們介紹嚴慧。車主任很熱情地握住嚴慧的手:“是個美女??!”

牛主任在一旁說:“美女是美女,你總不能抓住美女的手不放啊!”

嚴慧多少有點尷尬,就說:“資深美女!我是美女她媽。”

介紹完后,車主任問成吉:“今天來有事嗎?”

“車主任,想跟你單獨匯報一下,可以嗎?”

省紀委二室是一個大套間,車主任一個人坐在里間,外間是牛主任和其他三位共同辦公的地方。成吉覺得省紀委的辦公條件并不好。

車主任說:“說吧,沒事!都是自己人!在我們這里如果不保密,那就很危險了!”

成吉就大致地匯報了幾句。車主任一聽,立即打斷了成吉:“唉!你先別說,這么重大的事,我們也不能自作主張,這樣吧,我領(lǐng)去向分管案件的張書記匯報。”

副書記的辦公室要寬敞得多,相當于二室的整個辦公室。里面放置著一些花花草草。花草很茂盛的樣子。成吉也沒太在意這些花草,他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店堂,心里多少有點怵。人們心中要有一些敬畏感,不管是敬神還是懼鬼,總得要有一些畏懼。沒有畏懼感的人,是不可救藥的。

成吉知道自己在開小差,因為他自己一慌神,竟然將張書記稱為汪書記。張書記笑著握了握成吉的手:“張書記!我是張書記。榮城來的?姓?。亢?!這位女士是?哦!嚴?!?/span>

張書記要用這種平易近人的風格,打破下屬心中的顧慮。系統(tǒng)內(nèi)部,說到底都是工作關(guān)系,所以張書記不愿意在下屬面前擺架子。但遇上難對付的被調(diào)查人,張書記就不同了。果然,張書記反應(yīng)很快:“我知道了,我會馬上向書記匯報,盡快做出決定!小車!豬養(yǎng)肥了,你等著當屠夫吧!”

成吉驚愕張書記的表達方式。他將貪官比喻成肥豬,把自己比喻成屠夫。車主任聽了張書記的話,也興奮地從位子站起來:“張書記放心!保證完成任務(wù)!”

看上去像是電影里部隊打仗前的情景。成吉和嚴慧受到這氣氛的感染,心里也涌出許多激動的情緒。

在回榮城的路上,成吉問嚴慧:“我們是不是有職業(yè)毛?。柯犝f有案件可以辦,渾身都是勁!”

嚴慧說:“敬業(yè)呀!不好嗎?你想打退堂鼓?”

“不會,箭在弦上!不得不發(fā)!”

回來的第二天,成吉就接到了車主任的電話,要求他們準備好雙規(guī)地點。一定要選擇一個安全的酒店,價格不要高,最好是四合院式的,便于管理。車主任特別強調(diào),不要安排在二樓以上的房間。

成吉不敢怠慢,馬上向高和超作了匯報。高書記說:“你看,就安排在紫云山莊怎么樣?那里正好有一個四合院。不過那個四合院平時是高檔客房。你是申中華是朋友,你去跟他商量一下,長期租住,請他客氣一點。也算支持我們紀委工作吧?!?/span>

成吉覺得申中華一定會答應(yīng),對于申中華,錢已經(jīng)不是問題了,他現(xiàn)在所做的,是自己感興趣的事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就是自己快樂讓別人也快樂的事,他會堅持做下去。

跟申中華一商量,果然行:“你說多少就多少,你是公家人,公家人不會讓我跑江湖的吃虧!”

成吉說:“你什么時候變成跑江湖了?我看你有點驕傲啊!有點大老板的派頭了。不過,我們朋友歸朋友,有些話我不得不事前打招呼。我們駐進來以后,你讓那什么接待處長少往里面摻和!”

“不會!他和你井水不犯河水!你不要總是小心眼好不好?你不是說了嘛,他只是一條狗。狗會見人搖尾巴,說明他忠心。這個人你相信我,還能把得住他!”

“不是我對他有成見,我總覺得他愛搗亂?!?/span>

申中華拍了拍成吉的肩膀:“老兄,事情過去就過去了。他就是想搗亂,有我在,他也不敢哪!”

車主任領(lǐng)著省紀委工作組來到榮城。車主任見高和超的第一句話就是:“張書記原來打算親自帶隊來的,臨時有事,要我特別向榮城市委打個招呼。”

高和超連忙說:“車主任來是一樣的,都是省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?!?/span>

車主任也沒再謙虛。他帶著隊伍駐進紫云山莊。

剛剛安放好行李,車主任就召集工作組的同志,也讓成吉和嚴慧參加工作組的會議。車主任說:“我的意見,目前先不直接接觸榮升和李炎秀。我們首先要確定工作重點。李炎秀的案件,我建議直接移送到檢察院,因為我們的時間有限,人手也有限,想包攬全局是不可能的。大家發(fā)表意見?!?/span>

成吉和嚴慧都認真地想了想,覺得車主任的安排有道理。只是,做出這樣的決定,成吉他們還要向市委匯報。李炎秀直接交給檢察院,市委就沒有回旋余地了。關(guān)鍵的問題是李炎秀身份復(fù)雜,這就是投鼠忌器的事。李平凡再正直,畢竟是自己的兒子。何況李書記中央黨校學習回來,面臨的是進一步升遷的事。再怎么說,不能影響別人的前程。

成吉在向高和超匯報的時候,也說了這層意思。高和超思考良久,說:“是啊,投鼠忌器??!我們查李炎秀的案件,不能不照顧到李書記的面子。李書記在榮城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不給他面子,實際上我們也沒面子。你考慮得對,如果我們紀委調(diào)查,很多問題在我們掌控之中,考慮到案件的政治效果和社會效果,我們可以不移送司法機關(guān)。但是檢察院介入就不一樣了。檢察院逮人,有幾個能放出來的?”

“如果不交給檢察院,怎么回答省紀委工作組呢?”

“是啊,我也在想這個問題。我想,這個問題我們也是左右為難,最棘手的是我們自己查,也要查出實質(zhì)問題,要么就是打不到狐貍?cè)橇艘簧眚}。里外不是人。這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。成吉,我看這樣吧,不如我們同意省紀委工作組的意見,把李炎秀的案件交給檢察院。有省紀委工作組做擋箭牌,我們也好有個交待。順水推舟的事,要怪也不能怪我們,也算為我們自己留一條后路。”

成吉第一次看到高和超處事的圓滑。

李平凡當晚就將電話打到了高和超這里:“這么大的事,你也不向我匯報一下!老高你想想,我們在一起工作多少年?我對你怎么樣?我是在中央黨校學習!我不是死了!就是死了,我把孩子托付給你,你也會有個交待!你們這樣做真讓我寒心!小高我告訴你,我明天趕回來!在我沒回來之前,請你們不要輕舉妄動!”

高和超放下電話后,只靜靜地在那里坐到天黑。李平凡本人很正直。高和超在縣里工作的時候,李平凡就是高和超的領(lǐng)導(dǎo),說心里話,和李平凡共事以來,兩人在大事上從來都是保持一致的。在行政崗位,你的本事再大,沒有三兩個人推舉你,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會受到重視。官場上能人太多。憑他高和超不跑不送能到今天,憑借的就是可靠與可信。而這一次李平凡的電話里,明顯是指責他不可靠不可信。憑心而論,李平凡本人不是壞人,他是值得尊敬的“老大哥”。

大約深夜12點,高和超敲開了車主任的門。車主任很意外:“高書記?我已經(jīng)睡了。有什么指示?”

高和超心情沉重地談了自己想法和顧慮。他坦率地告訴車主任,在李炎秀的案件上,他高和超有私心。他不能按原則辦事。他請求車主任,是不是暫時放一放李炎秀的案件。

車主任問道:“這是你個人的意見還是市委的意見?”

“當然是我個人的意見,有什么不妥的地方,請車主任批評,我虛心接受!”

車主任是個通透的人,他說:“難得高書記這么坦率,我也是爽快人。這只是我們辦案的思路,在如何辦案的方式上,我能作主。我同意你的意見,先放一放李炎秀的案件。但是能放多久我不敢確定,也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諾?!?/span>

高和超連說:“謝謝!謝謝!這么晚了來打擾車主任真是不好意思。你先休息吧。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,直接跟我說。明天晚上如果車主任有雅興,我請車主任喝一杯!”

車主任豪爽地笑道:“再說吧再說吧。你也早點休息!”

第二天工作組開會,正式的方案出來了。車主任向大家說:“我受省紀委張書記的委托,現(xiàn)在向大家宣布調(diào)查方案。決定先對江都鎮(zhèn)龍廟村主任,現(xiàn)在是“華龍開發(fā)有限責任公司”的總經(jīng)理實行雙規(guī)?!?/span>

成吉對這個安排很意外。他認為第一步是對榮升宣布雙規(guī),免得開始調(diào)查后,榮升會安排串供。他聽說首先要對張大保雙規(guī),就打斷車主任的話說:“車主任,我印象中,張大保不是中共黨員。”

車主任有點不悅:“不是黨員就對他實行兩指嘛。這不關(guān)緊要!我接著說,我們這樣做是敲山震虎。”

成吉又不合時宜地嘟嚕一句:“不會是打草驚蛇吧?”

車主任聽到了成吉的話,但是他顯得很寬容:“我在省紀委辦案十年,根據(jù)我的工作經(jīng)驗,這是最佳方案?,F(xiàn)在我宣布工作組分成兩個小組,我和牛主任各帶一個組。榮城市紀委丁成吉主任負責安全工作,一定要確保人員安全和信息安全。嚴慧主任負責后勤工作,相信女同志的細心,一定能滿足大家的生活需求。要保證大家吃好睡好不想家?!?/span>

牛主任想活躍一下氣氛,就說:“大家如果想老婆,嚴主任是不能保證的!”

大家笑起來。車主任也恰到好處地宣布散會。

張大保被帶進來的時候,可能已經(jīng)意識到大事不好。他見到丁成吉的,分明是認識的。但他只是翻翻白眼,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。成吉也沒理會他。成吉只看見張大保稀疏的頭發(fā)越來越少,說他是個禿子已經(jīng)恰如其分了。但是他偏要將長長的幾根頭發(fā)從左邊梳到右邊,試圖掩蓋他的禿頭。人是很奇怪的動物,越是沒有的,越是想。張大保命中可能注定不是大富大貴的人,可他偏偏想要做“人上人”。就像他的頭發(fā),越是稀少,越是珍貴它關(guān)注它。中國有些老話很能勸人,比如命中惹有終須有,命中沒有莫強求。張大保的悲劇可能就是強求。看到張大保如今喪魂失魄的樣子,成吉多少有點同情。張大保如果安心做一個道道地地的農(nóng)民,他應(yīng)該不會有今天的下場。當然,他自己有可能認為今天他已經(jīng)是人上人了,只是別人不能容他,那不是他的錯。

在成吉觀察張大保的時候,張大保也發(fā)現(xiàn)了成吉長時間的關(guān)注,他好像是對成吉挑戰(zhàn)似地,大聲叫道:“有什么了不起!我什么福沒享過?什么好吃的我沒吃過?什么好玩的女人我沒玩過?我活得值了。你們就是槍斃我,我也值了,二十年后,我又是一條好漢!”

成吉囑咐看護張大保的人將他帶到一樓。先安置好他,現(xiàn)在他情緒激動,不便于在這個時候詢問他。兩名看護人員是從北方市紀委選調(diào)來的,其中一名紀委干部參加過省紀委辦案。車主任對他比較放心,曾經(jīng)跟丁成吉詳細地介紹過。所以成吉就放心地將張大保交給他們看護。

傍晚的時候,四合院出現(xiàn)了異常的響動。人們紛紛朝四合院的院墻外跑去。成吉被驚動了。他追出去問,發(fā)現(xiàn)嚴慧并不在人群中。那北方的紀委干部見成吉追上來,就說:“丁主任,出大事了!張大保跳樓了!”

張大保不治身亡。

榮升在第一時間將電話打給了炎秀。

張大保和炎秀并沒有什么瓜葛,所以炎秀心里是不急的。但榮升現(xiàn)在不方便直接插手,作為朋友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。炎秀立馬將電話打給了龍興賓館龍老板,交待龍老板如何如何。龍老板那邊不是很有興趣:“這是榮市長的意思嗎?”

“龍哥!你就別管是誰的意思了,是朋友就看關(guān)鍵時候怎么做了!總不能讓老榮親自上陣吧?”

榮升在電話中對炎秀發(fā)出感慨:“這蠢豬怎么會以死相拼呢?好死不如賴活著嘛。還不到要死的時候啊?!?/span>

炎秀說:“這也是對你的一種報答吧。死無對證?!?/span>

“他們不能把我怎么樣。張大保的死是我們翻盤的機會。我們要好好把握!”

和榮升、炎秀的冷漠相比,事態(tài)的發(fā)展要激烈得多。

第二天一早,幾百名群眾將市委和市政府的大門團團圍住。正值上班高峰期,小車被堵在門外。門前是榮城的主干道,道路也被占了大半。政府門前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車龍。好在車子還能緩緩前進,道路算是通暢的。

巡防暴支隊的警察被調(diào)集到政府門前維持治安。兩方面的人群都集中在門前,形勢顯得異常嚴峻。

群眾高舉一條白布寫成的橫幅標語:“還我張大保!保衛(wèi)我家園!”不明原因的路人也圍上來看熱鬧。群眾不知道又發(fā)生什么重大事件,都好奇地探聽著。都以為又是政府拆遷征地引起矛盾。這時人群中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,他告訴過往群眾,市委和市政府“搞死”了龍廟村的領(lǐng)頭人張大保,他自己是開發(fā)商,是龍老板,已經(jīng)談好了在龍廟搞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。張大保生前掌控著龍廟村群眾上千萬的集資款?,F(xiàn)在張大保不明不白地被“搞死”了,群眾集資款沒有了著落,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也面臨困難。

圍觀群眾很快將圖片發(fā)到“榮城論壇”網(wǎng)站。市長和市委一班人很快在網(wǎng)上看到了,市長很惱火:“你們網(wǎng)監(jiān)辦是干什么的?你們?yōu)槭裁床荒芙M織我們的人正面應(yīng)對?”

網(wǎng)監(jiān)辦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刪帖,所以市長才更火:“事件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,你掩蓋能起什么作用?只能讓群眾更加好奇!”

車主任也密切關(guān)注這件事,他約高和超到辦案地點商量后事處理。還沒商量出什么結(jié)果,市長的電話打進來,要求高和超立即采取最有效的措施。但到底什么是最有效的措施?市長沒有說,可能市長這一會兒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。

成吉見大家都沒有什么好辦法,就說:“我們辦案組的成員白將軍,是江都鎮(zhèn)紀委書記,他了解張大保,也知道龍老板。他無意中說到,張大保有嚴重的心臟病和糖尿病?!?/span>

成吉的話立即引起高和超的警覺:“真有這回事?你去把白將軍找來?!?/span>

白將軍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,看上去有氣無力,臉色也臘黃。高和超第一眼對他并沒有什么好印象。白將軍很少跟市委領(lǐng)導(dǎo)打交道,他突然被叫到書記面前,還有省紀委的領(lǐng)導(dǎo)在場,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,他像個呆子一樣傻傻地站在那里,兩手不斷的左右搓著。高和超見他緊張的樣子,心想,這基層紀委書記他是怎么當?shù)??一點世面都沒見過的樣子!高和超讓成吉給他一只椅子:“坐吧!”

“你知道張大保生前有嚴重疾病?”

白將軍可能是沒聽清楚,也可能是緊張,他很快回答道:“我不知道!我什么也不知道!”

高和超笑笑:“我知道你是江都鎮(zhèn)紀委書記,今天讓你來,不是詢問你,是讓你幫助辦案的。你也是辦案組的工作人員,知道嗎?放松一點。好好想想再回答我?!?/span>

成吉端過一杯茶給他,也讓他放松情緒。白將軍這才緩過神來。簡單地詢問了幾句,高和超已經(jīng)知道了大致情況,就打發(fā)走了白將軍。

白將軍走后,高和超有點不理解:“鄉(xiāng)鎮(zhèn)還有這樣沒出息的紀委書記?”高和超并不追求答案,時間也不允許他多耽擱。他指示丁成吉,立即到市人民醫(yī)院調(diào)取張大保的病歷檔案。

病歷很快被取來。并且醫(yī)院開出了醫(yī)療診斷證明,證明張大保心衰第四期。隨時可能有重創(chuàng)危險。最嚴重的是糖尿病第四期和并發(fā)癥腎病第四期。高和超拿到張大保的病歷,立即帶著丁成吉去向市長匯報。市長召集市委擴大會議,確定由市政府秘書長立即起草一個對外發(fā)言稿,以新聞發(fā)布會的形式,向社會公布張大保的病情和死因。

會議很簡短,一共十分鐘不到,但高和超注意到,榮升連續(xù)出去三次。高和超不無諷刺地對著市長的耳朵說:“榮市長前列腺一定出了嚴重問題。”

兩人都會心地笑了。這是今天一早以來,兩人發(fā)出的第一個笑聲。

秘書長很快起草好了新聞稿??墒?,還沒等發(fā)布,門前的群眾又涌動起來。只見人群中出現(xiàn)了一群披麻帶孝的人。一個男孩手捧張大保的遺像跪在人前,一個婦女頭上扎著白布,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哭喊著。

市長和高和超,還有市委宣傳部長、市委政法委書記都在小會議室,不斷傳來門前的消息。他們判斷。這場鬧劇的幕后指揮者是榮升。事態(tài)的發(fā)展一波繼上一波,不僅沒有平息的意思,還有更進一步升級的跡象。市委政法季書記和信訪部門的領(lǐng)導(dǎo)建議選擇幾個帶頭的,直接和他們對話,了解他們的具體訴求。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長同意了這一方案。他要求集體接待來訪者。

領(lǐng)頭的是一個高個子男人,身體壯實的樣子。市長不認識他。高和超知道他就是龍老板。龍老板當年和萬如松,人稱是榮升的哼哈二將。近幾年跟榮升是不是仍然保持著密切聯(lián)系,高和超并不知道。政法委書記也認識龍老板。龍老板大搖大擺地走進會議室,他故意不跟任何人打招呼。龍老板自己找了一個顯要的位置坐下來。他故意提高聲音對同來的人說:“我怕什么,當年公安局長拿槍指著老子,老子也沒往后退一步!”

市長見這情形,便問身邊的政法委書記。高和超搶先告訴他是什么人。市長點了點頭,表示知道了。過了一會兒,市長又問高和超。此人有什么劣跡?高和超便耳語了幾句。市長又點了點頭。龍老板看到臺上的人不斷交頭接耳,便問:“大領(lǐng)導(dǎo),我在反映情況,你們到底聽還是沒聽?”

市長說:“你繼續(xù)說吧,不僅我們在聽,我們的秘書長和秘書們都在認真記錄!”說完,他起身招呼高和超和政法委書記到他辦公室。

龍老板見市長不在現(xiàn)場,就不說了。其他人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趣。一時會議室安靜下來。秘書長雖然要求大家繼續(xù)說,但龍老板挑釁道:“說給你們聽有用嗎?你們也只是看門狗!”

秘書長見他說得放肆,心里有氣,但這個時候不便激化矛盾,忍住氣,什么也沒說,停在那里。雙方都不說話,氣氛顯得異常尷尬。

市長在辦公室里問高和超和政法委書記:“你們到底了解這個龍老板多少?”

通過兩人的介紹,市長初步得到結(jié)論,龍老板在龍廟開發(fā)的目的,是要在那里開賭場。他在自己的龍興賓館經(jīng)營地下賭場,覺得地方小,他要進一步“開發(fā)”。他利用張大保是用他在當?shù)氐挠绊?,真正的后臺老板是榮升。事情已經(jīng)很明了,他們要利用張大保的死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。

政法委書記忽然想起來:“好象最近他們那里出了點事!”

政法委書記電話約來公安局一名分管副局長。副局長回答說,確實有事。一個江蘇的賭博者,在賭場輸?shù)锰?,還不起賭資,在賭場借了十萬。半年后本金加利息累計二十萬。江蘇賭徒更加還不起了。于是他躲在江蘇老家不見人。龍老板指使手下跟蹤半年,終于找到了賭徒。這個時候再一算,驢打滾的利,已經(jīng)接近六十萬了。江蘇人當然耍賴。龍老板手下便將江蘇賭徒帶回建平,扣在龍興賓館。好吃好喝的招待江蘇人,逼他還錢。賭徒家人找不到他,就向當?shù)毓矆罅税?。市公安局接到江蘇那邊的電話,到現(xiàn)場去解救了那個江蘇人。事件才算平息。但是錢還是要還。最后商量的結(jié)果是減半償還三十萬。

政法書記聽到這里,一拍桌子說:“無法無天!抓他!分明是黑社會組織!綁架勒索!”

市長說:“就這么辦!”

高和超也說:“事不宜遲!要干凈利落!”

市公安局副局長站起來就要走,準備立即執(zhí)行這個指示。市長叫住他:“慢著!市公安局立即整理相關(guān)材料,迅速上報省公安廳,由省公安廳上報到公安部,作為打黑掛牌案件上報。”

不到十分鐘時間,六名全副武裝的高個子警察沖進會議室。其中一個領(lǐng)頭的對龍老板說:“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打黑大隊的警察,因為你涉嫌黑社會組織犯罪,跟我們到公安局協(xié)助調(diào)查!”

話音一落,身后的兩名警察走上前,一邊一個架起了龍老板的胳膊。龍老板大聲喊道:“我犯了什么法?光天化日之下,你們敢對我怎么樣?”可是兩名警察控制著他,他已經(jīng)無法做出更大的動作。旁邊的另外三名警察也圍上來,迅速地將手銬掛在了龍老板的手上。龍老板一見锃亮的手銬,雙手明顯抖動了一下,聲音也隨之安靜下來了。高高的個子也頓時萎縮成一團。剛剛還挺立的身體,現(xiàn)在看來,像是一個駝背的老人。公安局副局長在一旁說道:“再黑,到底還是怕狠的!”

會議室其他的上訪群眾都驚愕地瞪大眼睛。他們沒想到在一瞬間會發(fā)生了這么大的逆轉(zhuǎn)。會議室后排響起一陣拖拉椅子的聲音。很多人都要離開會議室。

秘書長讓門口的警察和秘書們攔住了他們:“大家等等,我受市委市政府委托,向大家發(fā)布以下消息,本消息的解釋權(quán)為市委和市政府。各新聞媒體以我宣布的消息模式向外發(fā)布信息。一,建平縣江都鎮(zhèn)龍廟村原主任,即華龍開發(fā)有限責任公司總經(jīng)理張大保,在協(xié)助省紀委案件調(diào)查期間,突發(fā)心臟病和糖尿病綜合癥,不治身亡。二,龍興賓館總經(jīng)理龍龍良民,因涉嫌黑社會組織犯罪,從即日起收容審查。案件偵查結(jié)束后,相關(guān)部門通過適當方式向社會公布案件事實。各媒體在報道此案時必須嚴格遵照宣傳紀律。對擅自發(fā)布消息者,將追究紀律責任和法律責任?!?/span>

最后政法委書記說:“大家馬上離開會議室。大家有什么要求,下午可以通過正常的渠道,向我們或者向市委市政府反映,圍堵市政府大門是嚴重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,是不能允許的。大家回去后,認真做好自己親屬和鄉(xiāng)親們的工作,立即從政府大門前撤離。公安部門要認真做好上訪群眾的疏導(dǎo)工作。嚴厲打擊纏訪者?!?/span>

不到二十分鐘,市政府門前恢復(fù)了平靜。市長和高和超相視一笑。市長感謝高和超的堅強支持。高和超說:“這是我份內(nèi)的事,還是市長處理問題果斷!處理群體性事件,就是要當機立斷。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!”

市長很高興:“老高,你通知車主任,中午我陪他吃飯?!?/span>

高和超看看時間:“算了吧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一點半了,車主任怕是早吃過了!”

市長笑道:“哈哈,還真是快兩點了。那就這樣吧。晚上你安排一下,我陪車主任喝一杯!”


第十五章


榮升感覺自己大勢已去。張大保死了,龍良民被抓。這是剪他的羽翼。突然間,他覺得龍良民這個人很陌生,甚至對自己過去做的事也感覺很陌生。對龍良民陌生,是因為過去一直就沒稱呼過他的名字。龍良民和張大保,就像家里的一個小寵物,隨便叫個名字,只要聽使喚就行。而現(xiàn)在呢?李炎秀自身難保。李平凡從開始就不是他的靠山。李平凡甚至很反感自己兒子跟他接觸。

他覺得要盡快找一找省里的領(lǐng)導(dǎo)。平常他跟張大保他們吹牛,說自己省里甚至中央都有后臺,其實是嚇唬他們的。有后臺的同時就要付出代價,那個時候榮升覺得自己走得順,沒必要付出太多意外的代價?,F(xiàn)在覺得誰又是可靠的呢?真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??康米〉木褪亲约旱男闻c影。大凡人在跑上風的時候,朋友和靠山自然就多。然而當土墻要倒塌的時候,大家覺得礙事,都有可能上來推一把,反正你不推別人也會推。推倒了踩在腳下好走新的路,大家都沒有責任,都不需要擔負良心的譴責。

想來想去,申中華跟自己在江都鎮(zhèn)的時候是個好搭檔,但是說到底,當年的事是申中華幫他解了套子?,F(xiàn)在再求他,中華當然還會幫他一把。此時的榮升覺得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。也輸不了這個下氣。人就是一口氣,氣度都沒有了,別人也不會看得起你。所以有時人們就會說,寧可站著死,不愿跪著生。跪著生,生不如死。站著死,死得痛快,還會博得人們敬仰。誰不愿意讓人尊敬?申中華后來跟丁成吉成為好朋友,多少有點疏遠他榮升的意思。是他榮升不夠朋友義氣嗎?當年丟卒保車也是申中華自己的意思,怪不得他榮升。丁成吉之所以看重他申中華,也是佩服他的敢做敢當。想到這兒,他放棄了找申中華。

鄭仕達?鄭仕達這個人不講義氣,是個不太可靠的人。榮升知道他曾經(jīng)向丁成吉伸出過橄欖枝,只是丁成吉沒有接。但是他多多少少從榮升這里得到過實惠。他身分低微,他還想靠著炎秀和榮升這棵樹。鄭仕達一定不會希望他榮升倒臺。新的世紀就要到來,而榮升此時感覺就是世紀未的落寞,他無路可走了。他找來鄭仕達:“你有個同學在省高檢?”

“您說得對,他是省高級檢察院副檢察長。”

“關(guān)系怎么樣?還有來往嗎?”

“這事跟您說__不!跟您匯報過。當年我的事,就是他幫了忙,否則我可能現(xiàn)在還在牢里。”

“好的,別羅嗦了。我知道了。現(xiàn)在有一件事要你幫忙?!?/span>

鄭仕達從榮升那里拿了十萬塊錢,屁顛屁顛地走了。臨走的時候,還表忠心說,“您放心!我一定幫您!”

榮升卻沒有太多的信心,他揮揮手:“你去吧!死馬當成活馬醫(yī)得了!”

十萬塊錢并不是個大數(shù)目。但是送錢也得有藝術(shù),不是什么人都會收錢。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收錢。有些事,做了就做了,絕對不能收錢。收錢辦事,就如同做買賣,買賣的形式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交貨之后便是陌路。如果再做生意,可能還會走到一起來。但同樣是一輩子的生意伙伴不會成為生死朋友。利益當前,情誼有價。李炎秀和他榮升,就是這種生意伙伴。

榮升想想覺得自己很悲劇,原來這么多年細想起來自己并沒有幾個真心朋友。張大保和他處是因為怕他利用他。龍良民跟他處也是為了自己利益需求。沒有他榮縣長,也會有張縣長或李縣長支持他龍良民。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。說實話當初榮升跟龍良民處,并不是為了錢,當時他剛當上縣長,身邊需要一些親信,這其中包括黑白兩道。黑道不是不可以利用,是利用的同時要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。距離能讓黑道的朋友有懼畏感,能讓他們更加死心塌地地跟定你。

他覺得很委屈。自從他任副市長以來,他一直低調(diào)從事。他管的那一攤子,其實都是重點工程和重要部門。他盡量減少出鏡的次數(shù)。重點工程儀式上,如果是集體參加他當然會到場,如果只請他一個人,他是絕對不出現(xiàn)的。他常說要愛惜自己的羽毛。這詩一樣的語言,是他自己的內(nèi)心寫照。他自己后期像鳥兒愛惜自己羽毛一樣,愛惜自己的地位,愛惜自己的聲望。他輕易不收別人送來的錢。因為完全可以憑自己的本事掙到錢。他知道拿別人的手軟,收別人的心軟。他用自己早期得來的錢投資入股。有些股甚至他老婆都不知道。他的情人中有借助他榮升的力量發(fā)了財?shù)?。但同時他的情人們,也為他掙來可觀的收入。他榮升已經(jīng)走上了良性發(fā)展的路子。只可惜自己算計太多,一朝馬失前蹄悲鳴無路啊。

最早為他擔憂的電話是情人小季打來的。小季說:“聽我姐說,你最近有點麻煩?”

榮升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:“你姐?誰是你姐呀?”

“啊?你真是貴人好忘事吧?李平凡的老婆呀!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姐!”

“呵呵,什么時候攀上了這么高貴的親戚?你別說,你們長得還真有點像!怎么過去沒聽你說過?”

“哎呀!也是后來偶爾談心才談到的嘛!我們真的是親戚呀!你到底有沒有事呀?為你擔心嘛!”

榮升心里淌過一陣?流。這小情人果然是有情義的人。榮升對著電話那邊說:“你先別管我的事。你問問你姐。李炎秀那邊有沒有什么事?我不方便問。有什么情況馬上電話告訴我。沒有重要的事,不要打我的電話。可能被監(jiān)聽了。”

“我姐說了,炎秀這邊暫時沒什么事。李書記發(fā)了一通火,暫時沒事了?!?/span>

榮升聽了并不輕松,他身上一緊,感覺禍事已經(jīng)在最大程度上接近了自己。

他不能坐以待斃?;⑺啦坏雇?。更何況他還沒那么容易死!他拿起電話打了過去,是他秘書接的電話:“你來一下!”

秘書馬上來到他的辦公室:“市長!”

“你安排一下,明天市工商銀行大樓工程開工儀式,你安排一下,我要親自參加剪彩。你通知他們準備一下。要市電視臺和報社都派人來做好新聞報導(dǎo)。”

秘書無聲地退下去準備了。

第二天,榮城的電視新聞第二條就是榮升參加儀式的新聞。榮城日報也在第二條的位置發(fā)了新聞圖片和文字報導(dǎo)。

這個時段的榮城,大家關(guān)注的不是面子上的新聞。傳聞很多。幾天前省紀委工作組的到來,張大保的死和龍良民的被抓,只要稍加注意,都會預(yù)計到榮城要出大案子了??戳穗娨曅侣労蛨蠹埖耐ㄑ负螅芏嗳怂闪艘豢跉猓骸皹s市長沒事。還從來沒見過榮市長這么高調(diào)出場呢!”

“榮市長這人不錯,沒什么架子??蠋兔ΑD闶裁词抡业剿?,他能辦就會幫你辦,不能辦的,也會跟你說清楚?!?/span>

榮升很滿意這個結(jié)果。他想打電話給炎秀,覺得這個時候打不方便。現(xiàn)在他們最好是少聯(lián)系,免得節(jié)外生枝。鄭仕達可能已經(jīng)到省里去了,再說鄭仕達只是個走卒,即使他在家,他也不太想打電話給他。在這個時候,榮升才感覺到真心的朋友少。平時前呼后擁看上去很風光,原來到關(guān)鍵時候,那些浮華都是煙云,都會隨風飄流。

因為此刻的情緒還好,榮升就將電話打給了申中華:“申總!偉大的企業(yè)家!在忙什么呢!”

“噢!榮市長!正在談點事,有空我再給你電話。”

榮升好掃興,他放下電話后,心里很是不舒服。他心想,這個申中華!生意做大了,人也變了。我榮升好心好意打電話給他,竟然推說自己有急事!我一個副市長能給你電話,就是給你面子。是不是看我要倒臺回避我?人真是現(xiàn)實啊。我還沒有怎么樣呢!真是墻倒眾人推?。≡捳f回來了,我即使有事也不會牽扯到你申中華,過去要你承擔一些責任,那也是沒辦法的事,總得犧牲一個人。當時你也是自愿的啊。

其實申中華真的有事。丁成吉坐在他辦公室。

張大保的死,丁成吉有推卸不了的責任。因為他是負責辦案期間安全的。出了這么大事,對外雖然已經(jīng)擺平了,但是高和超說,我們外松內(nèi)緊。因為安全問題不是個小問題,我們一定要追究下去。追究下去的意思,不是要處分誰。處分人不是目的,目的是為了防止類似的事件再次發(fā)生。

張大保被帶進來的時候,辦案組指定北方的紀委干部和白將軍為第一看護組。成吉知道白將軍和張大保熟悉,一進來就交給一個熟人不太好,臨時將白將軍調(diào)整下來。誰知道這一調(diào)整,張大保很緊張。

北方的紀委干部大家都稱他“小北方”。小北方說,張大保來的時候,找賓館接待處要一樓鑰匙,可接待處說,鑰匙在處長那里。又說處長出去辦事了。所以就臨時安排在二樓的房間。因為是大白天,又有兩個人看護,應(yīng)該不會有什么問題??蓡栴}也就出在這里。白將軍走后,鄭仕達就主動送鑰匙過來,他說為了安全,一樓的房間鎖都是剛剛請人來重新裝配過,您先去試試這鑰匙行不行?您把門帶上,我替您看一會兒。

小北方剛出門,另一個看護也到了。

白將軍離開看護房間后,張大保情緒很煩躁。小北方看好一樓房間,回來要轉(zhuǎn)移張大保到一樓房間的時候,張大保抱著頭蹲在墻角,堅持不肯離開。他們強行將張大保帶出二樓房間。兩個看護一前一后將張大保夾在中間。張大保抬頭看見二樓的走廊下就是四合院的圍墻,他可能是太自信,認為一腳就能跨過圍墻。他指望能逃出去。

張大保的舉動不知道是尋死還是想跑。實際上他的這一躍是把自己推向死亡。他被走廊外的電線絆住了左腳,所以他沒能跳出墻外,而是頭朝下,一個倒栽蔥摔下去,當場就摔得腦袋開花。

成吉懷疑鄭仕達跟張大保講了些什么,否則,張大保只是協(xié)助調(diào)查,還不能確定張大保本人目前就有重大問題。既然沒有什么重大問題,張大保為什么要尋死或者逃跑?

申中華說:“成吉,你是不是始終對鄭仕達有成見?鄭仕達沒有理由干擾辦案!不錯,他是跟榮升打得火熱。但那是榮升要一個小跟班。我才是他的真正靠山,如果我有問題他參與搗鬼,那還有一定的依據(jù)?!?/span>

“不是我對他有成見的事。我聽我們的看護說,他去見過張大保。他見過張大保后張大保情緒就不正常。鄭仕達有可能威脅張大保。也有可能說,你死了你的家屬會有人照顧,但榮市長出了事,你活著還不如死!”

申中華拿出兩根煙,遞給成吉一根。成吉說不抽。他自己點燃香煙后,笑著對成吉說:“成吉,我也算是你多年的老朋友,我總覺得你辦案辦出了神經(jīng)質(zhì)。你太敏感了。你說的這些都是你的推理,你并不能說服人。”

成吉被申中華點中了要害。他甚至有點沮喪。是,推理只是辦案人的心路歷程,在心里想想,誰也不知道。如果真要說出來,在別人聽來就有點荒唐,有點強加于人。或許是我們養(yǎng)成了有罪推定的思維習慣吧。

成吉有嚴重的挫折感。他辦案這么多年,辦成了很多大案。也有沒辦成的。但即使沒有辦成案子,也從來沒有出個這么大的亂子。他應(yīng)該知道防范鄭仕達。也應(yīng)該知道,張大保只是一個農(nóng)民,他有錢,并不能代表他有責任感,更不能表示他的境界高。他有可能相信生命會有輪回,今朝死明朝生。如果想到生命只有一次,他可能不會選擇死或者逃避。

成吉主動去了高書記辦公室。高和超說:“來了正好!我正要找你。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!你是個要強的人。聽我說,事情已經(jīng)處理妥當,我們賠償張大保80萬,他的家屬表示不再鬧事。你現(xiàn)在的任務(wù)是,放下包袱勇往直前。我跟車主任也溝通過。他也不希望深究,畢竟是他在負責工作組,出了事他也不好向省紀委交待?!?/span>

“我愿意接受處分。畢竟是我的失誤!”

“成吉!你主動承擔責任是好的。出了事,就不要怕?lián)鷵?,這是共產(chǎn)黨員應(yīng)該做的,也是一個正直的男人所做的。但是這一回你錯了。處分你,說明我們的工作有失誤,而失誤,不僅僅是你丁成吉一個人的事。現(xiàn)在事情已經(jīng)處理好了,你總不會希望出現(xiàn)反復(fù)吧?至少在我們辦案期間,不要再增添干擾吧?我們的工作可能會有失誤,但只要我們的主觀愿望是好的,就不能糾纏一些細枝末節(jié)的問題??傊植恳拇缶?,一定要有大局意識。”

車主任對榮城市委市政府的做法很肯定,他夸獎高和超他們處事果斷。成吉真心地說:“高書記是從基層一步步走上來的,處理群體性事件很有水平?!?/span>

“聽說高書記是官二代?你們市長也是官二代呢!你們市長年輕有為啊。他在省里工作的時候,我們就是朋友。他很有水平的,升職空間大。昨晚跟他倆都喝多了。”

兩人說著話,榮城新聞重播,第二條就是榮升的形象,大約有一分半鐘的時長。跟頭條新聞的時長差不多。車主任認真地看了新聞的全部內(nèi)容。他問成吉:“這是昨晚的新聞?你看過沒有?”

成吉昨天因為忙,并沒看到這條新聞,就如實告訴車主任。車主任從椅子上站起來:“哦!高調(diào)?。∵@不是示威嘛!”

鄭仕達從省城回到榮城,他沒有回紫云山莊,直接去了市政府。秘書說,榮市長有事出去了,稍后再聯(lián)系他。

鄭仕達急于向榮升表功,連忙撥出榮升的移動電話。移動電話回應(yīng)是無法接通。

其實也無功可表,鄭仕達的同學很熱情地接待了他,甚至晚上還陪他喝了酒。但是他同學說:“不好意思,老同學。愛莫能助。因為是省紀委辦的案子,我們檢察院不好插手。你也別把我想得太能了,我只能在我的職權(quán)范圍內(nèi)活動。等等再說吧,也不是一點忙都幫不上,等到紀委調(diào)查結(jié)束后,真要是有什么問題,移送到檢察院了。那個時候,我能說上話。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,事太大了我也作不了主?!?/span>

鄭仕達聽老同學這么說,也覺得在情理之中,就說:“謝謝您!您是大人物,處事一定會分寸?!?/span>

老同學就笑了:“來!喝酒!我們上下鋪的老同學,客氣就見外了。就是皇帝也有三五個窮親威!”

“我就是您那最窮的親戚!”

老同學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?就連說:“來來來!干杯!干杯!難得一聚啊。老同學嘛,你帶那么多東西做啥?不瞞你說,這些東西我并不稀罕,我稀罕的是感情!”

鄭仕達跟榮升當然不能全說他老同學的意思,他要往好處說,他會告訴榮升,他同學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幫忙,盡最大努力保榮升過關(guān)!

從政府出來,迎面遇上了申中華。中華問:“回來啦?”

“申總!剛剛回來。市長找我,就直接來見市長了?!?/span>

“榮市長在嗎?”

“在!剛還聊了一個多小時?!?/span>

“你就哄人吧!連我也騙!榮市長現(xiàn)在正在紫云山莊接受調(diào)查呢!”

“什么?榮市長被雙規(guī)了?他前天還參加一個重要儀式呢!怎么會?我哄您是我的錯,您別騙我!”

中華說:“你趕快回山莊吧。別做傻事!該干什么干什么!不要越幫越忙。有些事你幫不了,只能添亂!”

鄭仕達十分恭敬地哈腰點了一下頭:“聽您的!您放心!”

榮升的第一看護組是小北方和白將軍。成吉向車主任提出不同意見。車主任說,“沒事兒。人不能犯同樣的錯誤。正是要他們將功補過!”

成吉了解一點白將軍和榮升的積怨。只是成吉知道得不多。他想多了解一點。就打電話給申中華。中華在電話那邊說:“不錯。榮升欺負過白將軍的老婆!都說白將軍的兒子像榮升。那孩子,小時候我見過,還真有點像榮升。”

成吉心里咯噔一下。但是冷靜下來一想,成吉問自己,為什么“咯噔”?結(jié)果他自己也想不清楚??赡苷媸亲约禾舾辛恕K计嬖?jīng)說過,太敏感,最受傷害的是你自己。

為了逃避國民黨抓壯丁,白將軍爺爺當年自己將小手指剁了。所以白將軍在江都鎮(zhèn)很出名。其實他爺爺一輩子沒當過兵很后悔。當初剁手指是受到大人的指使,他們白家三代單傳,到白將軍爺爺這一代,是四代單傳了。所以不能當兵。后來白將軍爸爸當了幾年兵。白將軍有伯伯還有一個叔叔,白將軍也是兄弟倆,大哥也當過兵。所以家里人一心要培養(yǎng)白將軍學文化。

白將軍小時候白白凈凈地,天生就是個讀書人的形象。他很爭氣,在班級成績一直都靠前??墒沁@孩子天生膽子小,上考場就發(fā)怵。家里人著急,他自己也著急,連著考兩年,大學的門就是進不去。第三年考試,老師和已經(jīng)上大學的同學們都勸他,就考榮城師范學校。家里覺得也不錯。師范學校由國家承擔學費,分配后鐵定是教師。果然一舉考中。

家里人高興異常,殺了一頭豬。不僅招待親戚,也款待鄉(xiāng)鄰。這一次白家又出了名。別人家孩子上大學都沒有殺豬,白將軍家做了。開了一個先例。

連續(xù)的挫折和突然的成功,讓白將軍有了一個變化。他變得在人前不敢說話。因為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變得口吃。有時他心里已經(jīng)想好了要說的話,可是話一到嘴邊,就變成不連貫的單詞。就因為這毛病,他還鬧了一個笑話。

家里殺豬慶賀后,白將軍爸爸因為高興過度,因為勞累過度,病了。不是什么大毛病。吃點中藥調(diào)理一下就行了。白將軍拿了藥方到江都鎮(zhèn)上藥房抓藥。白將軍見藥房有一個高高的男人,就遞過去藥方:“抓__抓藥!”

高個子藥劑師看了藥方,問:“是__是你本人__喝藥?”

“不__不是__我爸爸!”

“到底是你__?還是你__爸爸?這配伍__不對呀!這藥劑量也不__不對呀!”

白將軍有點急了,這不僅是為難他找他茬,還笑話他結(jié)巴。白將軍就說:“你有多__好!你不就是一個__一個抓藥的嗎?憑什么學__學__學我?”

“你這孩子!我從小就__就這樣!你上大學了__了__了不起!是不是?你爺爺白九知道我!你汗毛__還沒干,叫你爺爺來__說話!”

藥劑師說完,將藥方摔在了桌子上。白將軍更急了,他摔著柜臺上的鎮(zhèn)尺,又恰巧摔到了藥劑師的身上。高個子藥劑師沒好氣打了白將軍一耳光。白將軍又氣又急說不出話來。可是藥劑師這個時候說話卻十分流暢,他將經(jīng)過跟圍觀的人一學說,大家都說這孩子不對。有和事佬說,這孩子有出息,考上大學了,將來是個人才。要藥劑師給他抓了藥算了。高個子藥劑師還算知趣,什么也沒再說,抓好藥遞給孩子:“你爺爺,我們老朋友!”

白將軍聽懂了藥劑師的意思,他是說,我跟你爺爺是朋友,打你一巴掌,就算是爺爺教訓孫子。

那以后的白將軍一直就沉默著。直到從榮城師范學校畢業(yè),他都很少說話。畢業(yè)后他分到了鎮(zhèn)子上。那個時候高個子藥劑師已經(jīng)去世。但是白將軍那時留下的陰影還在。他仍然是不太說話。有一天晚上,突然就有一個教師的女兒闖進他的宿舍:“白老師!聽說你有很多書,借一本看看好嗎?”

白將軍挺意外,那年他二十五歲了。二十五歲的男孩,已經(jīng)不算是男孩了。可是他口吃,怕跟女孩說話。

女孩說:“我哥哥是你同學,他現(xiàn)在在海南工作?!?/span>

白將軍想起來,他一個高中同學大學畢業(yè)后,放棄正式工作,到海南創(chuàng)業(yè)去了。

女孩很體貼地教他,不要不說話。想好了一句話,一次就說出來。這樣練習幾次,白將軍的情緒放松了許多,說話逐漸流暢起來。原來口吃是可以矯正的。

女孩的名字叫左右。名字很特別。白將軍很好奇。

“沒有什么嘛,我爸爸說,左右嘛,左邊有個工,右邊有個口,意思就是說,人要有了工作,才能夠糊口!”

白將軍笑起來,而且笑得止不住。女孩被笑得不知就里:“有什么好笑的嘛,不就是笑我沒工作嘛!”

白將軍發(fā)現(xiàn)這一笑刺到了左右的痛處,就不敢笑了。

女孩說:“不行!你要跟我道歉!”

如何道歉?

女孩上前抱住了白將軍。白將軍魂飛魄散。

左右成為白將軍的老婆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白將軍不能生育。民間叫“太監(jiān)”。

白將軍好痛苦。

其實“借種”是經(jīng)過白將軍家族同意的。白將軍本人也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默認了這一結(jié)果。

榮升離開江都鎮(zhèn)的時候,曾經(jīng)跟白將軍有過一次談話:“左右是個好女人!她其實是為你付出。希望你珍惜她!有一點你放心,你的兒子永遠姓白,永遠是你的兒子。只要你不說,你家里人不說,我和左右都不會說。作為對左右的回報,我負責給她解決在鎮(zhèn)廣播站的事業(yè)編制問題。左右也跟我說了你想出教育系統(tǒng)。說實話,現(xiàn)在出口當行政干部比較難,但我答應(yīng)你,我會努力幫你!”

榮升沒有食言,他一直將左右培養(yǎng)成鎮(zhèn)黨委辦公室副主任。白將軍沒說一句感謝的話。他希望榮升離開江都鎮(zhèn)。他希望他官越當越大。官越當越大,就會走得越遠。他榮升雖然不是他的眼中釘,也是他的肉中刺。他無法剜掉這顆剌,他有時希望出一場車禍,哪怕與榮升同歸于盡他也心甘。

不是冤家不聚頭。

榮升你沒想到有一天會落到我的手里吧?

白將軍其實對榮升很好。雖然他不太跟榮升說話。但是榮升只要問什么,他會很認真地回答榮升。比如榮升會問:“今天是幾號?”

白將軍溫和地答:“十二月二十八?!?/span>

“又是一年快過去了!時間真快??!”

那天小北方讓榮升脫光衣服,用一盆冰冷的水對著榮升從頭到腳地澆下去。榮升凍得直打哆嗦。小北方堅持冬天用冷水洗澡,所以他感覺不到冷水澆頭有多冷。就在這個時候,白將軍遞過一條干毛巾給榮升。榮升這一回變得口吃了:“謝__謝__謝謝!”

白將軍分明看到榮升的眼圈是紅的。白將軍心里就對他說:“你也有今天?”

雙規(guī)的日子真不好過。不要說被雙規(guī)的人,就是看護在里面呆得久了,也覺得無聊透頂。白天還好說,太陽出來,太陽下山,還能大致知道時間。到了午餐時間,外面會送來三盒同樣的盒飯。三人仍然是默默地吃飯喝水,猶如三個不會說話的豬。房間在一樓,相對來說陽光少,陰暗的東西就多,冬天雖然沒有小生物出現(xiàn),但墻上卻生了很多黑斑。房間里既沒有電話,更不會有電視。也找不到硬物。廁所的玻璃鏡早已被卸下,那是防止有人想不開會打碎玻璃,用玻璃碎片自殺。

晚上就難熬了。兩個看護的人,不說話不看書。只盯著被看護人榮升看。到了睡覺的時候,兩個看護每人只睡半夜,其中一個值守的人,始終要盯著榮升,怕他在黑夜中有什么異常舉動。倒不是怕他殺人,是怕他自殺。

榮升過去的煙癮比較大,進來以后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抽煙了。有時白將軍見他實在眼饞,就會將抽剩的半根煙放在桌子上,然后假裝上廁所。榮升就會利用這個機會抽上幾口。榮升心里想,他這么照顧我,可能是因為我畢竟是他兒子的親爸爸。

榮升不知道呆了多少時日,終于有一天,車主任來了。車主任很悠閑的樣子。他的身后還有另一個紀委干部,看情形是要來詢問榮升了。車主任面色并不兇狠,他甚至和顏悅色地問榮升:“老榮,考慮好了嗎?如果考慮好了,我們可以合作了。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?!?/span>

榮升見他很輕松的樣子,心里有就氣,便說:“我是省委管理的干部,你一個副廳級的干部,至多跟我平級,要談話,也是省委組織部找我談!”

車主任并不急:“那好。再等等吧。我們等你。等你想好了我們再談。不過,下次再談還是我們跟你談。省委組織部找你談話是提拔你?,F(xiàn)在我們找你是因為你涉嫌違反了黨紀。通俗地說,省委組織部和我們都是管你頭上的帽子,他們管給你戴,我們可能要幫你摘下來?!?/span>

說完,車主任就走了。

榮升不知道過了多久,甚至到后來都分不清白天黑夜。有時白天想睡,當然不能睡。黑夜能睡,可是又睡不著。腦子里常想起童年在山里的生活。山里人靠山吃山,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寒冷,山里的冬天,永遠有一個熾熱的木炭火盆。他是家里的寶,冬天上學的時候,爸爸跟在他的身后,手里總是提著旺旺的火盆??墒乾F(xiàn)在這里簡直是個冰窟,寒氣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。榮升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地寒冷。他抬頭看看賓館的墻上,那時分明是掛著空調(diào)的?;秀敝兴麊柨醋o他的小北方和白將軍:“為什么不開空調(diào)?”

小北方傻傻地笑了:“領(lǐng)導(dǎo)不讓開啊!”

白將軍也說:“你以為這是市長辦公室嗎?”

一句話猶如一盆冰水潑來,榮升感覺從頭涼到腳,他哀嘆道:“媽呀!什么時候是個頭呀!”

小北方是個直性子:“你說呀,說了不就有空調(diào)了嗎?”

榮升幾乎是求饒:“我說我說,你們要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!要殺要剮隨你們,總比這半死不活強!”

小北方將榮升的這一變化告訴了車主任,車主任反倒不急:“再等等,還沒到火候?!?/span>

車主任讓看護帶進來一面小鏡子,有意讓榮升照一照。車主任特別關(guān)照,一定不要將小鏡子交給榮升,照一照就收回來。

榮升看到鏡子里的自己,他傻了。蓬亂的頭發(fā)像蒿草一樣奓開,胡須已經(jīng)掩蓋了大半張臉面。原來他很自豪自己的大胡子,只是從來沒養(yǎng)起過。那個時候,他想像自己的胡子如果能蓄起來,一定是馬克思一樣威風瀟灑,誰知道是這樣。黑胡須里夾雜著些許白色的毛,黑白夾雜他是真正的老雜毛。在他們家鄉(xiāng),罵人老雜毛,就等于罵人“老不死”。本來以為自己很年輕,歲月催人老,如今年輕不在,垂垂老矣!人總有老死的時候,但這樣老這樣死,不是自己追求的終極目標。他榮升堅持從大山里走出來,就是要出人頭地。從山里走出來的,他榮升混得最榮耀,丁成吉雖然也是個官,但他哪兒就能是個官?他只是一個副縣級的干部。他最多只是一個僚。而他榮升不僅是個官,在共產(chǎn)黨的天下他還是一個高官!

他問看護:“你們有什么權(quán)利這樣對待我?我是共產(chǎn)黨自己培養(yǎng)起來的高官!這么多年來我為老百姓做過很多貢獻,為國家做出過很多犧牲!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我在當縣長的時候帶動一方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建平縣由貧困縣成為全國百強縣!我能到今天不是我跑來要來的,是我奮斗得來的!我做的不是清閑的官!我做的是辛苦的官?!?/span>

小北方見榮升慷慨激昂的樣子,就對白將軍的耳朵說:“車主任說沒到火候是對的!等著吧。”

白將軍告訴小北方,榮升是個詩人。小北方不太相信。就沖著榮升說:“你不是詩人嗎?憤怒出詩人??!你作一首詩來聽聽!”

榮升說:“詩是高雅的藝術(shù)形式,你一個俗人!”

小北方揮起拳頭做出要打榮升的樣子。白將軍上前攔住他,小北方白一他一眼說:“多此一舉,我不會打他!”說完又拎來一盆冰冷的水對著榮升從頭到腳地澆下去。

榮升不習慣早晨用冷水洗臉,他甚至說:“當縣長的時候__”可能是很快意識到這是什么地方,他將話吞回去了。

那天調(diào)休,白將軍請假回家拿換洗的衣服。左右很關(guān)心榮升安危。但她剛開始的時候,并沒問白將軍什么。她小心伺候白將軍洗澡換衣服。白將軍有點感動,自己老婆是個乖巧的女人,她會哄男人開心。當然兇起來也沒商量。吃晚飯的時候,左右說:“我想去看看榮升!”

白將軍意外地放下自己的碗:“這怎么可能?連他老婆也是見不到的?!?/span>

“那你是干什么的?你不是紀委干部嗎?紀委干部這點權(quán)利都沒有?那你還神氣屁!”

“老婆,這是兩回事。這是紀律!”

“我不管!公開不能見,你安排好,我躲起來在窗子外面見一下,總可以了吧?你別忘了,是他讓你老婆有了一個正式工作。也是他讓你擺脫窮教師崗位的。你如今還是個窮教師,你能有這么風光?”

“老婆!你講點道理好不好?不能做的,就是不能做!”

“你這么兇做什么?你還有膽子打老婆?這樣吧,我不為難你。等能見的時候,你一定要安排一個時間。現(xiàn)在有一件事你能做,我給他做了一件羽絨背心,你帶給他,這應(yīng)該沒問題了吧?”

白將軍嘔了一下,左右以為他身體有什么不舒服:“哪兒不舒服?吃雞!這是專門為你做的?!?/span>

白將軍如同嚼蠟。

左右除了給榮升帶進來一件羽絨背心,還在衣服中夾帶了一本詩集。白將軍想,這一本詩集可能是榮升和自己老婆的情物。他將詩集撕成碎片扔進菜農(nóng)的糞坑。想想還不解氣,又回頭撿起一塊大大的石頭扔進坑里,濺起的糞渣潑到他的鞋子上和襪子上。鞋子無法扔掉,他生氣將襪子脫下來扔進了糞坑,光腳穿上鞋子。

那晚輪到白將軍看護榮升的時候,白將軍并沒有將羽絨背心交給榮升。一樓潮濕而且奇冷,白將軍就將羽絨背心自己穿上,他想,不管怎么說,自己穿幾天,實在要給榮升穿,也不能讓他穿新的。不能什么好事都讓他占盡了。

小北方也回家去了一趟。他新婚不久?;貋砗螅坪醯玫嚼掀诺淖虧櫤笄榫w很高漲。他問榮升:“聽說你搞過很多女人?女人和女人,有什么不同???”

榮升這一回很清醒,他說:“想知道?你給我弄一盆熱水來,我洗一個澡,然后我再告訴你?!?/span>

白將軍有點不高興,就對小北方說:“規(guī)定是不準跟他說話的!”

小北方不以為然:“我又沒說案件上的事,咱們又不是啞巴,說說話總是可以的。”

小北方竟然為榮升搞來一些熱水。榮升也很開心,他迅速掩上廁所門要洗澡。白將軍看了說“不準關(guān)門!”

不準關(guān)門其實也是規(guī)定的。廁所的門鎖早已被卸下,榮升大小便的時候,都是在看護的監(jiān)視下進行。目的當然是怕他有什么意外舉動。曾經(jīng)有人利用上廁所的機會自殺,所以不得不防范。

白將軍無意間看到榮升襠間的東西。可能是熱水的作用,在白將軍看來,榮升的那一把還真是大。白將軍又嘔了一下。最近他總是有嘔吐的感覺??赡芎蜆s升相處時間長了,心里不舒服造成的。白將軍想,為什么總是我自己覺得不舒服,我也能讓榮升不舒服。

他從床頭找出一根細細的線,這線是干什么的,他已經(jīng)忘了,好象是從家里扎東西帶來時用的。但不管怎樣,他現(xiàn)在有了一個主意,他要作弄一下榮升。

白將軍試了試細線的結(jié)實程度,原來線雖然細,但是韌勁是足夠了。他走近榮升,要榮升轉(zhuǎn)過身來。他將細線拴在榮升的私處,可是一拉,竟然掉了下來。白將軍有點氣,就將細線系在榮升私處的根部,覺得拴得足夠牢固了。他一手牽著榮升走出廁所,招呼小北方來看。

起初小北方不知道白將軍搞什么明堂,認真看了一下,小北方也樂了:“大屌!原來真是大屌!”

正在玩得開心,成吉一腳跨進來,他一見這情形,吃了一驚:“你們在干什么?你們瘋了?”

榮升倒是一付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:“玩吧!反正都是男人,是男人都長了的!就看你硬不硬!”

成吉聽了榮升的話更來氣:“你給我熄火!”

榮升不再說什么,只顧著沖完熱水后,穿上衣服。

本來是白將軍一場游戲,可是過火的游戲。丁成吉想,要換下白將軍。小北方也有責任。但是正如高和超說過的,我們內(nèi)部不能添亂子。不要影響辦案。該換人的換人,換完人繼續(xù)辦案。

可是事情并沒那么簡單。車主任來見榮升的時候,榮升說:“我要投訴市紀委!”


第十六章


高和超很少拍桌子。但是這一回高和超拍桌子了:“這是什么樣的紀委書記?這樣的人,是怎么混進紀委的?”

建平縣紀委的領(lǐng)導(dǎo)說,“我們有責任。當時鎮(zhèn)上在選紀委書記的時候,認為紀委沒有什么中心任務(wù),白將軍這個人比較內(nèi)向,也較真,雖然不適合做群眾工作,但原則性強,適合做紀委工作。”

高和超聽了又火了,“你這是把責任推到鎮(zhèn)上,我問你,你縣紀委是如何把關(guān)的?不是你們把關(guān)考核的嗎?你不要講別人,就說你自己的責任!”

縣紀委的領(lǐng)導(dǎo)是高和超的老部下,所以他了解高和超。他說:“我們只負領(lǐng)導(dǎo)責任,關(guān)鍵是我們當時也不會預(yù)料到,他會做這樣的蠢事!”

高和超很快平靜下來。他也在反思,自己火其實也是在推卸責任。出了這種事人家投訴的是市紀委,矛頭直指市紀委,他高和超能沒有責任嗎?當然很多事防不勝防。丁成吉應(yīng)該是個很細心的人,他及時發(fā)現(xiàn)了問題,否則問題會鬧得更大更不可收拾。

高和超對縣紀委領(lǐng)導(dǎo)說:“你出去吧。我們會追究紀律責任的,聽候處理吧。叫丁成吉來見我。”

處理結(jié)果很快出來,白將軍因瀆職,撤銷黨內(nèi)職務(wù)。處分決定的后面,例外地多了一句話,建議縣紀委將白將軍同志調(diào)離紀委系統(tǒng),另行安排工作崗位。

丁成吉因失職,決定給予黨內(nèi)警告處分。

車主任代表辦案組表示,不追究相關(guān)責任人的責任,只采取組織措施調(diào)離白將軍和小北方。高和超說:“不行!這一次我們絕對不能護短!我們需要純潔我們的隊伍。”

車主任不再表示反對。

看護榮升的工作人員不再是紀委干部。車主任請示省紀委張書記后,一隊武警戰(zhàn)士住進了四合院。

車主任向榮升說了,榮城市紀委已經(jīng)嚴肅處理了丁成吉等同志,從現(xiàn)在起改由武警戰(zhàn)士看護。

榮升聽了很得意。他想,過去和現(xiàn)在都一樣,在官場都要官官相護的。只有傻子才能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。官官相護是一個副市長的面子,不僅是我榮升的面子。

榮升高興沒幾天,再見到車主任的時候,榮升說,“你我當個屁__放了我吧。再不放,我要死了。”

車主任說:“你什么也沒說,我們怎么能放了你?放了你,我們自己就要進來了。”

榮升指指自己的臉:“你看我這樣,還像一個人嗎?”

車主任看他鼻青臉腫的樣子,就問:“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?你說什么?是武警戰(zhàn)士打的?你又要投訴?”

榮升嘴上說投訴,氣力上已經(jīng)沒有過去那樣囂張。車主任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:“武警戰(zhàn)士由部隊管,我們管不了。”

但是車主任答應(yīng)聯(lián)系部隊首長,說是一定要過問這件事。榮升連聲說:“謝謝!車主任,你要我講,我隨時講。我實在受不了,我要死了。”

“不急,等你想好了再說,我們不會逼你?!?/span>

很快武警支隊來了一個后勤參謀。參謀一見榮升,原來認識。參謀敬了一個軍禮:“首長好!”

榮升有氣無力地說:“小楊?你管管這些兵,怎么能亂打人呢?你看看我這臉,看看我的腿?!?/span>

小楊召集四合院的武警戰(zhàn)士。戰(zhàn)士站成一排,房間里立刻顯得有點擠。參謀問:“你們打首長了嗎?”

回答得很整齊:“報告首長!沒有!”

參謀小楊好像有點生氣,他指指榮升的臉:“如實回答!這是怎么回事?”

可是站在那里的戰(zhàn)士們卻沉默著。有一個班長模樣的人出列報告,是上一班戰(zhàn)士練習擒拿造成的。小楊讓班長找來了上一班的戰(zhàn)士。

果然就承認了是練習擒拿,并且上前演示了幾個套路。參謀小楊制止了戰(zhàn)士們:“下不為例!下次練習的時候,到操場上練!”

戰(zhàn)士們回答很響亮:“明白了!”

放走了戰(zhàn)士們,車主任問榮升:“有人打你嗎?”

榮升是何等聰明的人?他知道,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。沒有明確的指令,戰(zhàn)士們是不敢的。榮升和事佬一樣:“算了算了,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?!?/span>

車主任只沉默在那里,并沒表示什么意見。榮升憤憤地說:“這個狗日的參謀!過去我到他部隊,他伺候我像上大人一樣!現(xiàn)在跟我玩太極!跟我裝!”

車主任仍然沒有回應(yīng)榮升的話。榮升無助地坐在那里。車主任知道火候已經(jīng)到了。車主任辦案有自己的套路。將調(diào)查對象關(guān)在那里不理不睬,消磨他的意志??词卣邔咕苷吆挖ゎB者動武,是打掉他的威風。皮肉之苦卻傷尊嚴。

案件調(diào)查進展得很順利。榮升說,在某年某月某日,我和萬如松、李炎秀__

車主任打斷他,“我提醒你,你只說你自己的問題,與你的案件無關(guān)的人和事,不要說!”

榮升愣了愣。他在心里盤算,他們讓我只說我自己,顯然是忌諱什么,或者要保護什么人。萬如松已經(jīng)死了,徐會計只是一個退休老人,那么他們要保護的,一定是李炎秀!想到這兒,榮升很沮喪。他干脆閉口不說了。

車主任好像很理解他,就說:“今天就到這兒吧。想好了你再跟我們說!”

榮升忙說:“不!車主任你不要走。我做過的,我都說!”

車主任態(tài)度很堅決:“今天談話就到這里,你覺得有什么要像組織說清楚的,你寫成文字材料。”

說完,讓工作人員給榮升留下足夠多的紙張和簽字筆。

高和超打來電話,讓丁成吉到馬上到他辦公室去。成吉進門后,高和超問道:“怎么樣,感覺怎么樣?”

成吉就說,我承認車主任辦案有一套,但是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。

高和超笑笑:“我不是問你這個!我是問你自己的感受。怎么樣,受到處分后,態(tài)度沒有消極吧?榮升的案件是省紀委立案查處的,怎么辦,我們只有配合的義務(wù),不要也不能評價任何是非。你聽我的沒錯。今天找你來,是另外有一個好消息向你宣布。根據(jù)省紀委的統(tǒng)一安排,決定讓你到中紀委參加全國紀委干部培訓。培訓期三個月。是個短訓班,你抓緊時間把手頭的事交接一下,下個星期就出發(fā)?!?/span>

“這是?原來就有的安排?還是臨時決定?讓我臨陣脫逃?”

高和超很溫和地笑道:“讀書人就是想得多!這是組織決定,作為共產(chǎn)黨員是要堅決服從組織安排!什么叫臨陣脫逃?成吉呀!我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,你聽我的,不要把自己看得有多大多粗。這個地球,離開誰都得轉(zhuǎn)!”

高和超一番話說得丁成吉好泄氣。是?。∈裁唇薪M織?組織就是一個高速運轉(zhuǎn)的大輪子。而我們在組織中的每一個份子,就只是這個輪子上的一只釘子。甚至有時候,只能是這個大輪子上附著的一星泥巴。

高和超的話,從哪兒說都是斷了成吉再申辯的后路,一是組織已經(jīng)決定,個人只能服從。二是組織需要。但不一定是需要你,你只是組織的一個小卒。

高和超通常是和藹可親,但是他的親近似乎讓你感覺始終隔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,到底是什么?是分寸。是的,是分寸。永遠都會有分寸在那里。可今天不同。高和超突然問成吉:“你到過榮城紀念館?”

成吉不解高和超是什么意思,所以只望著他并沒有立即回答。高和超沒等他回答,像是自言自語:“那個留著銀元的戰(zhàn)士他叫梅國棟。”

丁成吉聽到這話忽然就醒悟過來:“是!當時我只注意到是一位姓梅的,榮城梅姓的后人多,所以也沒細想。原來那是你爸爸梅國棟?!?/span>

“是的,我跟我媽媽姓。高、和、超!名字不一般??!一代勝似一代!我爸爸那個時候算是紅小鬼。解放后他憑當時的記憶找到了丁大先生的村子。丁大先生資助的50塊大洋還沒來得及跟金林報告,金林就被捕了。紅軍被打得七零八落,我爸爸他們二十幾個人逃到浙江躲起來,丁大先生的50大洋成了他們救命錢?!?/span>

成吉說:“那么我爺爺成為烈士,是因為你爸爸他們,要不然他是無名英雄了。”

高和超笑而不答。這個時候感覺高和超的笑像一個大哥哥。原來他早知道這一段情緣,所以他始終關(guān)照著丁成吉。成吉想要說什么,高和超又回到自己的分寸:“知道了就行,不必想太多?!?/span>

成吉告訴嚴慧:“我學習期間由你主持室里的工作?!?/span>

嚴慧笑得好開心:“那還不是虛的?案件檢查室一共才兩個人,你走了,我只有主持桌子了。”

“你不要想太多,辦案,現(xiàn)在是省紀委在辦案,我們只是協(xié)助。你好好配合就行。”

那天離開榮城的時候,嚴慧堅持要送丁成吉,成吉說,“不必要!思奇會送我。搞得像生離死別似的,我不習慣。”

嚴慧想想也是。只是學習,三個月后他還會回來。所以就沒再堅持要送成吉。

成吉不只一次離開過榮城,但是一個人出發(fā)他還真是第一次。過去辦案總是兩個人同來同去。出去旅游當然也不會是一個人。所以成吉心里覺得這是一次孤獨的行程。為了減少旅途的寂寞,他選擇了飛機。

空姐在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帶的時候,將所有的動作演示了一遍,成吉不只一次乘飛機,他見空姐認真的樣子,就問:“飛機會掉下去嗎?”

空姐并不當這話是玩笑話,她認真地回答道:“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。雖然說飛機掉下去生還的人很少,但是飛機很少會掉下去。”

成吉開心地笑起來。

空姐的回答印證了他的觀點。他自己早就有一個比方,貪官的僥幸心理猶如乘客對待飛機。他查處的貪官里,有很多人其實不缺錢。貪官對待錢,如同乘客看飛機,飛機掉下來會死很多人,但飛機很少會掉下來。同樣的道理,貪財很危險,但貪財很少會真出問題。在同樣的土壤里,培育出來的苗,大致會相似。河南省交通廳三任廳長前腐后繼,不是因為貪官愚蠢,也不是因為貪官太貪,而是因為存在著同樣的土壤。更重要的是貪官的僥幸心理。大家都在收錢貪財,為什么別人不出問題,而我偏偏會出問題嗎?一旦真的出了問題,首先抱怨的不是自己的貪欲,而是抱怨命運不公。或者抱怨組織上不公。因為我們的查處畢竟不能窮盡所有貪官。只要還有一個貪官沒被查處,人們往往會以偏概全,誤以為貪官遍地都是。

正當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,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身邊飄過。他發(fā)現(xiàn)曹雪芹的時候,曹雪芹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他。兩人都很意外:“是你?”

“為什么不能是我?是你的專機?”

曹雪芹的犀利往往讓人開心,骨子里透出機敏。兩人無言地笑起來。再也沒話。各自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,因為空姐招呼:“女士您好,請坐下!飛機已經(jīng)起飛了?!?/span>

下了飛機,兩人奔同一方向。成吉其實已經(jīng)不意外了。中紀委的培訓班,當然不只是培訓一個丁成吉。中紀委其實有三個培訓基地,一個在杭州,一個在北京大興區(qū)。還有一個在北戴河。杭州和北京大興區(qū)的培訓中心,是原來監(jiān)察部的培訓中心。監(jiān)察部和中紀委合署辦公后,就有了三個培訓中心??墒瞧婀值氖?,成吉和曹雪芹參加的這一期培訓,不在這三個地方。大興的培訓中心在維修,所以臨時改在解放軍三軍的后勤總部。如果不是參加培訓,成吉和曹雪芹這一輩子不會進入這樣的地方。

后勤總部在北京石景山區(qū),地鐵經(jīng)過了八寶山、皇姑墳,在蘋果園站出地鐵站,然后再乘公共汽車,經(jīng)過一個發(fā)電廠,再經(jīng)過一個鋼鐵廠,然后是鄉(xiāng)鎮(zhèn)街道一樣的地方,再過去就是后勤總部了。

后勤總部高大的門樓前,站著兩名威武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。民用車當然不能進入,甚至根本就沒有行人路過這里。哨兵的崗位前,立著一個大大的牌子,上面赫然寫著:“哨兵神圣,不可侵犯!”辦案那么多年,應(yīng)該是都見過很多世面,但曹雪芹和成吉兩人還是有點怵。兩人拿出中紀委的通知書,然后驗明身分證件,哨兵拉開大鐵門上的小門,放他們倆進去。本以為進到里面就有會有建筑,誰知道,空曠的綠地和林蔭道路,漫長地向前延伸,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。

曹雪芹走得有點累了。成吉接過她的拉桿箱,一手一只箱,往前拉著。曹雪芹說:“不知道是我幸運,還是你倒霉?怎么就遇上我了呢?”

“有美女想伴,應(yīng)該是幸運才是。剛剛我在飛機場就有這種感覺,那里的人群千千萬,你遇見他們,可能這輩子只會和他們相遇一次,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。所以說相遇是運,相識是命,相知是緣!”

“你是不是讀過很多文學書籍?我們學法律的很簡單,一般不會有那么多傷感的情緒?!?/span>

“我和榮升,如果不是生在同一個地方,我們也不會成為對頭,也許會像千千萬個路過我身邊的人一樣,永遠不會再見一面?!?/span>

曹雪芹其實善解人意,她順著成吉的思路問道:“你說這個榮升,是不是你們正在查處的副市長?是啊,你們那里正在辦案,怎么會調(diào)你來學習呢?”

成吉有點詫異:“你知道榮升?”

“省紀委的通報呀!張大保在雙規(guī)期間非正常死亡,你們自己沒看到?”

成吉確實沒看到過省紀委的通報。

兩人說著話,大約走了四五公里,見到一所建筑物。建筑物門前寬敞開闊,沒有任何標識性的文字,只見一個巨大的指示牌,上寫:“中紀委第203期培訓班報到處”。

接待處的工作人員很熱情,他們胸前都掛著中紀委培訓中心的牌子,成吉小聲對曹雪芹說:“都是正處級干部,比我們倆官大!”

曹雪芹抿嘴一笑:“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嘛。放在縣里,一個正處級干部就威風八面了。”

報到處的官員們發(fā)給成吉一套洗漱用具,一套培訓教材。教材是用一只提袋一樣的包裝著。成吉一見這包就笑了。他小的時候,這樣的包曾經(jīng)很流行,幾十年過去了,在北京這樣一個大都市,盡然能見到這樣的出土文物!

忙好了成吉的報到,接待處的同志問站在一邊的曹雪芹:“閨女,送你哥上學吶!”

成吉開心地笑了。成吉一笑,曹雪芹有點生氣:“我也是來參加培訓的呀!我有那么幼稚嗎?”

曹雪芹這一問,讓中紀委接待的同志們都繃不住笑起來。曹雪芹臉上有點掛不住。成吉就說:“領(lǐng)導(dǎo)是夸你年輕啊!”

曹雪芹當然知道他們沒有惡意,紅了紅臉,不再說什么。

給他們開課的是監(jiān)察部屈副部長。屈部長是黨紀政紀教材的主編,這些資料是紀委干部人手一冊的必備書籍。今天見到屈部長真人了。真人和想像相距甚遠。屈部長寬寬的腦門,大大的腦袋,顯見腦子里裝了很多學問。想像中,他應(yīng)該是濃眉大眼高大威猛。其實不然,屈部長大大的嘴巴,小小的眼睛,中等身材,如果放在人海中,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小老頭。成吉笑自己好沒見識,思維方式缺乏嚴謹性。

屈部長也果然很普通,不,果然很平易近人。課間休息的時候,他主動走到學員中間,學員們七嘴八舌問這問那。屈部長都一一耐心地回答,并不怕麻煩,那樣子,就是一個鄰家大叔。

成吉想起他們平時在辦案時,多少次議論過的“雙規(guī)”。文字表述是“兩規(guī)”,即在規(guī)定時間和規(guī)定地點,向組織說清問題。流行的口頭上的說法是“雙規(guī)”。成吉見大家都問,聯(lián)想到最近對榮升他們實行的雙規(guī),就大著膽子問道:“屈部長,我們在基層也經(jīng)常討論這個話題,就是,雙規(guī)有沒有違反我國的憲法呢?”

屈部長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。他抬頭問道:“大家說說看!”

課間的休息時間有限,在有限的時間內(nèi),屈部長并沒有正面回答成吉提出的問題。休息時間到了,屈部長接著講課。因為他是黨內(nèi)法規(guī)專家,所以他講課的時候,涉及很多深層次的問題,對學員來說,真是解惑釋疑。

成吉雖然很有收獲,但是他最想得到的是,黨內(nèi)高層對雙規(guī)到底如何解釋。就在成吉不抱希望的時候,屈部長在最后一個時段說到了這個話題。屈部長說,關(guān)于兩規(guī)是不是違反我國憲法,這是高層研究的問題,作為黨的干部,要無限忠誠于黨,忠于黨的法規(guī)。可以肯定地告訴大家,在沒有尋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,兩規(guī)政策將延續(xù)下去?!吨袊伯a(chǎn)黨紀委處分條例》是我們黨內(nèi)法規(guī),嚴格意義上說,兩規(guī)只是處理黨內(nèi)問題的方式,是我黨對自己同志采取的必要的紀律措施。

屈部長最后強調(diào)說,我們今天在這里討論的話題,僅限于我們在課堂上交流,各位學員回去后,根據(jù)各自的工作實踐,靈活運用,不必要傳達。

或許是丁成吉在紀委辦案經(jīng)驗太少,或許是他不習慣這種方式。也或許是他保守固執(zhí)。總之,在雙規(guī)期間,他不能同意對當事人采取意志摧殘和肉體攻擊。只可惜事實證明,這種方式是最有效的方式。成吉覺得自己在深刻的矛盾之中。他深知,紀委辦案取證非常難,如果不依靠當事人的口供,有時就很難尋找到有力的證據(jù)。

成吉到紀委工作后,曾經(jīng)和嚴慧辦了一個小案。送錢的人說,我在他的辦公大院的樹下,晚上七點的時候,送給鄉(xiāng)長一萬塊錢??舌l(xiāng)長抵死也不承認。鄉(xiāng)長不承認的理由是,我們辦公大院根本就沒有大樹或者小樹。成吉和嚴慧他們到現(xiàn)場實地察看,確實沒有樹。在這種情況下,只有送錢人和收錢人的說法一致,才能是“證據(jù)確鑿”。就辦案的實際經(jīng)驗來說,要想取得一致和證據(jù),有時也只有用“逼”的方式。逼出來的話,只要不是誘導(dǎo)或暗示,通常都能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實,這是沒有辦法的事。可能辦案者也正是利用了人的這個缺點。哪有不逼就坦誠地向組織說清楚的?

晚上的活動是安排在司令部游泳館。成吉和曹雪芹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游泳館,舉目四顧,本省學員來到游泳館的,也只有他們兩人。

山里沒有游泳的大水面,所以成吉上大學前不會游泳,上了大學后,學校里有一個大大的游泳館,夏天那里是同學們的樂園。成吉不愿被別人看作是山里人沒見過世面,所以他很快學會了游泳,而且姿勢還很標準,蛙泳、蝶泳都會。曹雪芹和他相約游一個來回。

游泳館異常寬大,這是相對于成吉大學里的游泳館而言。已經(jīng)是嚴冬時節(jié),可是寬大的游泳館內(nèi)溫暖如春,人在其中舒展而愜意。他們來到深水區(qū),曹雪芹還沒說開始,成吉已經(jīng)游出去了。曹雪芹很快跟上。眼看著她要超過成吉。成吉潛進水里,屏住氣息,游到了曹雪芹的前頭。游回到岸邊的時候,曹雪芹抹了一把臉的水說:“你耍賴!”

成吉說,“你沒有規(guī)定用什么方式游,所以任意一種姿勢都是可以贏的。”

曹雪芹看了看成吉,問他:“你平時堅持鍛練?”

成吉作了肯定的回答。他也看了看她,問:“你孩子多大了?”

“十二歲了。怎么?呵呵!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。你放心!我孩子是吃母乳長大的!”

成吉倒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。兩人沒再繼續(xù)這個敏感的話題。可是兩人卻無意中談到了下午那個話題。誰知曹雪芹不經(jīng)意之間的話,給了成吉很大的觸動。曹雪芹說,“從建制上說,我黨設(shè)立紀委這個部門,就是想將問題解決在黨內(nèi),從這個意義上說,黨的紀委檢查部門的主要目的是保護我們的干部。你在檢察院工作過你一定有體會,檢察院辦案,被叫進去的干部有幾個放出來的?所以說紀委部門是一個緩沖地帶,是保護干部的一個屏障。”

成吉一時無話,他真沒想到過要這樣理解紀委部門的設(shè)置。這是我們的本意嗎?

見成吉沒說話,曹雪芹又補充了一句:“如果不是這樣,所有問題直接交檢察院就是了!”

兩人說著話,成吉感覺曹雪芹似乎比自己更“成熟”。果然就聽曹雪芹有點老氣橫秋地說:“根據(jù)我多年來在官場的觀察,作為一名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,一定要謹言慎行,首先是對自己的行為負責,然后是少說多看。有些事是能做而不能說,很多事又是只說不做。犯了錯誤后,你更加要謹言。你辦案你有經(jīng)驗,比如說,我們本來只掌握到嫌疑人收賄五萬塊,結(jié)果找來一問,他坦白說,除此之外,他還收了五十萬。五萬和五十萬的性質(zhì)遠遠不同,數(shù)額到五十萬,你就無法寬限了。所以才有坦白從寬牢底坐穿這一說。因為辦案的人有時也不希望將事件搞大。但是你主動說了,辦案人員不能幫你隱瞞,當然追究更深了?!?/span>

成吉由衷地說:“你教給我很多學問!”

“是你謙虛,我哪兒能教你什么學問?來!再比試一把,這一回絕對不能輸給你!”

在培訓班的生活既簡單又愉快。成吉放下心情安心地學習,權(quán)當是度假。在后勤總部這樣一個環(huán)境里,整個人也好像由前線退到了后沿,身心異常放松,暫時將自己與世外隔斷。他們上課的時候,寬大的電影院一樣的會議室里,無線訊號是被屏避的,教室是一個封閉的環(huán)境,因此白天除了休息的間斷時間,他們幾乎與外界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有時晚上也會安排活動,剩余的時間里,也只能和家人通一通電話,向家人報平安。

每到傍晚的時候,成吉和曹雪芹沿著大樓,一直往大院里面行進,往前仍然是寧靜的山林和大道,遠遠地能看到院子里有一些建筑,奇怪的是,他們從來沒見過部隊戰(zhàn)士,甚至沒見過三人以上的軍人路過。再往前就是綠綠的山林,那里應(yīng)該不會有太多的人。成吉對山當然是太熟悉,也太有感情??稍诒本┻@樣一個黃金地盤上,能有這么大一片山林,有這么大的一個院子,成吉感覺既親切又陌生。山不是那座山,人也不是那里的人。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番天地。那些山里,流失了成吉許多青春的歲月,埋藏過他許多希望和失落?,F(xiàn)在還有他白發(fā)滿頭的媽媽。他有點想家了,特別是想媽媽。他笑自己,一百歲的男人都會有心軟的時候,都會想要投入媽媽的懷抱。媽媽在,家就在!

曹雪芹笑他像個多愁的詩人。成吉心想,我哪兒就會懂詩?榮升才是詩人。為了掩飾自己的軟弱,就有意茬開話題說:“在我們榮城,如果有這么大一片土地,早被開發(fā)商利用了。”

曹雪芹就說:“你這就是農(nóng)民意識了。這是北京呀,不是你那榮城市!”

成吉也無聲地笑,人是環(huán)境的產(chǎn)物,在什么樣的環(huán)境里,就會造就什么樣的思維方式。你讓內(nèi)地人能想像出大草原的遼闊,那是不可能的。成吉實心實意地說,“參加這個培訓班真好,原來不想來,現(xiàn)在來了覺得值。人如果一輩子總是窩在一個小地方,思想境界不會太高?!?/span>

申中華的到來打破了成吉的寧靜。申中華說他已經(jīng)來到北京,晚餐安排他在宣武區(qū)的“東來順”,他要給成吉介紹幾個同鄉(xiāng)認識。成吉為難了,“我們培訓班不讓請假??!”

“哈哈,你是來培訓的又不是坐牢的。我來幫你請假吧。請假的事你別管了?!?/span>

“可是我找不到地方??!”

“哈哈,真是小地方呆得時間太長了。哪來那么多問題?到時我來車接你!我們省還有誰來參加培訓了,請了一道來!”

下午課程一結(jié)束,培訓中心的輔導(dǎo)員找到了成吉,“丁成吉同學,今晚有人請你吃飯是吧?已經(jīng)有人替你請過假了。還有誰?曹雪芹?好的!在什么地兒?好的,我知道了?!?/span>

成吉上了申中華的車后,就說“申總真牛!”

中華淡然地說:“你忘了我那時下海就在北京混?”

成吉將曹雪芹介紹人申中華,申中華很熱情地說,“我媽媽也住慶江,我們應(yīng)該是老鄉(xiāng)!”

“哦?你媽媽?老人家身體好嗎?”

“身體好著吶,老閻調(diào)他做地下工作去了?!?/span>

曹雪芹聽懂了他媽媽已經(jīng)不在人世了,就笑著說:“不帶這樣的!”

成吉這個時候想起了一些什么事,但是他不好問。申中華說:“你出來已經(jīng)兩個月了吧?真是洞中只一日,世上已千年啊!我知道你要問什么。榮升已經(jīng)移送到檢察院了,牢飯他是吃定了。這小子差點嗚呼哀哉!”

成吉以為是在收審的時候被誰打傷。中華說:“他是自作自受。他有嚴重的糖尿病,可是他裝,死要面子嘛,或許還希望今后提拔。他一直隱瞞病情,直到送進看守所,他昏死過去才被發(fā)現(xiàn)有病?!?/span>

成吉心里一沉,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原因,心里好像是被堵住了。他和榮升都從大山走出來,他們家族不能說是有世仇,但是家族之間有很深的矛盾。他自己和榮升也有很多過節(jié)。特別是在榮升覬覦思奇這個問題上,成吉深恨榮升。成吉認定榮升是一個惡人。成吉希望榮升能得到應(yīng)有的懲罰。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,成吉又悲憫起榮升的結(jié)局。人人都希望自己有大好前途,都希望自己能出人頭地,這不應(yīng)該是錯。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,這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事。榮升他經(jīng)過自己的奮斗,也為自己的前途吃過很多苦,先不說他的動機如何,就他的吃苦精神,應(yīng)該屬于意志堅強的那種。可惜他將聰明用錯了地方。他也曾經(jīng)口口聲聲說,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(wù),其實他哪里能做得到。他十分心,如果有三分心用在為人民服務(wù)上,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。成吉能想像得到,一個曾經(jīng)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副市長和殺人放火者關(guān)在一起,那是什么滋味?

可能是距離的原因,成吉現(xiàn)在想來,榮升并沒有那么可恨。榮升所做的那些事,或許有他可原諒的理由?

車子從西五環(huán)行進到南五環(huán),城市已經(jīng)亮起了燈。抬頭一看,讓人驚奇的不是城市的燈光,而是公路上綿延的汽車尾燈。他們的車子正在一個下坡處,前面是一眼看不到邊的紅燈。紅燈向水流一樣地漫漫流淌,車子也爬行一樣地往前挪動著。成吉看了看時間,已經(jīng)是快晚上七點了。申中華說,“這還不是最慢的,有時能堵上三四個小時,所以在北京要請人吃飯,必須提前幾個小時出發(fā)。”

終于到了目的地??墒遣恢朗鞘裁丛颍曛腥A忽然想起一句話:“白將軍死了!自殺死的!”

成吉心揪了一下。

申中華像是談起很遙遠的人和事:“白將軍我知道他,一直活得很壓抑!死了或許是一個解脫!”

一行人沒再說話。也無法說話,因為東來順里面的人很多,聲音很雜,說話聲音小了,很難聽得到。他們穿過長長的大廳。大廳里是一個一個自成格局的餐桌,很多人在那里快樂地消費著。服務(wù)員穿梭在人群中。服務(wù)員很熱情,見他們一群人走來,便有服務(wù)生上前詢問,得知他們已經(jīng)預(yù)定了包廂,就領(lǐng)他們進入包廂區(qū)。

服務(wù)生輕敲包廂門,然后為他們打開一扇門。門里已經(jīng)有人。申中華上前介紹說:“這是中紀委案件檢察七室馬主任?!比缓笥种鹨唤榻B丁成吉和曹雪芹。

丁成吉這一驚不小。他疑惑申中華怎么會認識中紀委的官員?申中華像是要解答他的疑問:“馬主任是我們老鄉(xiāng)。我們是老朋友了。”

馬主任很熱心。他熱心地敬酒。熱心地和同鄉(xiāng)談?wù)撝鴷r局。好像這一桌子都是多年的老朋友。成吉和曹雪芹他們也沒有拘束。曹雪芹甚至也參與了喝白酒。

有女同胞參與喝酒,席間的氣氛自然熱鬧許多。馬主任說,“老申今天破費了,這瓶二鍋頭,夠平常百姓家一個月生活費的。這也是腐敗??!但是今天我們是老鄉(xiāng)!老鄉(xiāng)的酒,不喝白不喝!”

成吉平時也喝酒,也有點酒量。今天在這樣的場合,他也不推辭,一杯一杯地喝,也不覺得醉。說實話,不來北京,他不知道二鍋頭還有系列酒。高檔的二鍋頭,上千塊錢一瓶,甚至比五糧液還貴。他過去見過的二鍋頭,是放在平常商場里的小瓶酒,每瓶只有二兩五的樣子,價格也不高,幾塊錢就能搞掂。但那也是糧食酒。最大的特點是喝了不上頭。

為了證明這酒的烈度,申中華倒了一些酒在桌上,然后用打火機點燃,一小片藍瑩瑩的火苗旺旺地竄起來。馬主任笑著說,“熄了它!別玩火!”

馬主任酒喝得有點多的時候,話也多起來。他舉杯要敬曹雪芹。敬完酒后,他說:“你是慶江市紀委的?慶江的書記現(xiàn)在是副省長是吧?他在慶江工作的時候,開發(fā)區(qū)偷漏稅,案件發(fā)生后,要追究他的領(lǐng)導(dǎo)責任。你們省紀委一位副書記來中紀委說情,吃了閉門羹。后來是我協(xié)調(diào)的。沒給他處分,只是書面作了一個檢查。”

馬主任說的事,他們哪里會知道。也是因為喝得多了,成吉問:“中紀委也可以說情嗎?”

馬主任笑笑:“中紀委的人,也是人嘛!告訴你一個秘密,中紀委每查一個省級干部,幾乎都要倒一個室主任。說明中紀委也不是鐵板一塊。我們身處其中,時刻都會提醒自己。今天是因為老鄉(xiāng),平日里,我們是不外出應(yīng)酬的?!?/span>

曹雪芹端起酒杯敬馬主任:“謝謝馬主任信任我們!今后還希望多關(guān)照我們?!?/span>

馬主任也很爽快:“七室是分管華東的,有什么腐敗分子,直接向我舉報!”

分手的時候,馬主任仍很清醒。他握著成吉的手說:“今晚我說得多了,但是看在老鄉(xiāng)的面子上,相信你們回去不會亂說!當然說了也沒什么。只是不說為好。少知道一點秘密,自身就會更安全一點?!?/span>

成吉聽他說保密是為了自身安全這樣的話似乎耳熟,但是酒多了,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說過同樣內(nèi)容的話。

曹雪芹說,“我們來一趟北京不容易,特別是到中紀委更不容易。這次雖然來北京了,但是中紀委在什么地方辦公仍然不知道?;厝ズ鬀]辦法回答同事呀。”

馬主任知道她的意思了:“沒問題,明天你們來,我領(lǐng)你們參觀一下我們的辦公室。申總你領(lǐng)他們來。你認識路,責無旁貸?!?/span>


第十七章


成吉是不信命的人,卻偏偏他命中注定不會跨進中紀委的大門。

早晨六點多,曹雪芹就被成吉同宿舍的同學叫醒。丁成吉昏死在床上。曹雪芹三步并作兩步趕到成吉床邊的時候,他對一時沒有主意的男同學說:“趕快撥打120呀!報告培訓中心領(lǐng)導(dǎo)呀!”

120車來的時候,被擋在了門外。因為這里是軍事禁地。同學們沒辦法,八個人一起,扯著成吉的手和腿,一路小跑,步行五六公里,終于將成吉抬上了救護車。曹雪芹急著說:“唉,這地方大而無當,連救人都這么麻煩!”

有同學在一邊牢騷說:“中國這么大,官這么多,死一兩個也沒什么了不起?!辈苎┣蹧]再說什么。她通常不發(fā)牢騷,因為牢騷與事無補。她隨車護送丁成吉。這一回她曹雪芹就是丁成吉身邊最親的人。想到這里她的心揪了一下。

救護車直接開到了301醫(yī)院。聽說這個醫(yī)院通常醫(yī)治的都是重量級的人物,所以曹雪芹的感覺,這個醫(yī)院更像一個大機關(guān)??赡苁且驗橹屑o委培訓班,所以病人就送到這兒來了。經(jīng)過簡單的檢查,成吉被送到了重癥監(jiān)護室。重癥監(jiān)護室的門上寫了一個大大的ICU。曹雪芹從來沒有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陣勢,她的精神高度緊張,似乎她就是這個病人的家屬。

大約兩個小時左右,曹雪芹他們被告知,由于病人受到特別護理,送病人來醫(yī)院的親友們,可以暫時離開醫(yī)院。曹雪芹有點著急,問一個護士長模樣的婦女:“請問,病人生的是什么???”

“現(xiàn)在還不太清楚,還在做全面檢查??赡苁羌毙愿窝字惏??他平時喜歡喝酒嗎?你知道他過去有沒有肝病史?”

“哦!這個我不太清楚,我是他同事!”

護士長沒再說什么:“有可能的話,請通知他的親屬來?!?/span>

曹雪芹從來沒有跟丁成吉的家人們聯(lián)系過。但是她有辦法,她立即將情況向培訓中心的領(lǐng)導(dǎo)匯報了,很快也找到了鄭思奇的聯(lián)系方式。培訓中心沒有將真實病情告訴鄭思奇,只是告訴她,丁成吉因急病住院了,請家人來北京護理他。追問是什么?。炕卮鹫f正在檢查,現(xiàn)在病情處在穩(wěn)定時期。

所謂的穩(wěn)定時期,就是說病情沒有惡化。當然,暫時沒有蘇醒這話沒有傳導(dǎo)過去,怕病人家屬著急。

申中華很快就趕到了醫(yī)院??墒遣∪瞬蛔屢娒?,他只能遠遠看著監(jiān)護室的大門。他見曹雪芹還一直守在醫(yī)院里,就說:“辛苦你了!等成吉醒的時候,一定讓他好好謝謝你!”

“我們都是他的好朋友,不必謝的。人都有危難的時候。”

申中華想要活躍一下氣氛,便笑著問她:“你們不會發(fā)生什么故事吧?”

曹雪芹也笑:“沒想到你是個沒心沒肺的人!人都病成這樣了,你還往歪處想!你不相信異性之間也有純潔的友情?”

“我只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!你確實是讓人心動的女人!請原諒我的俗!你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!”

曹雪芹仍然是笑:“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!”

申中華突然轉(zhuǎn)移了話題:“成吉他心情一直就不好。榮升和他是同鄉(xiāng)同學和曾經(jīng)的同事。和他一起辦案的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紀委書記最近又自殺了,他知道這些后一直就悶悶的。我本來是想讓他開心一點,可是他總是嘆氣。按理說榮升坐牢他應(yīng)該有成就感??!”

“人是個奇怪的動物。過猶不及吧。有時候恨一個人就恨不得他立刻消失,但是懲罰實實在在兌現(xiàn)后,又要支付極大的同情。我們普遍的心理狀態(tài)都是同情弱者的。比如現(xiàn)在我們同情丁成吉,他病著,我們身體健康!”

“你很有生活哲理啊。成吉是學哲學的!”

曹雪芹一時無言以對:“你是說近朱者赤?你不應(yīng)該是企業(yè)家,你應(yīng)該寫小說!”


申中華卻嘆了一口氣:“哪條蛇都咬人!你們當官的一定認為我們生意人瀟灑,其實我們做孫子的時候你們不知道。最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是官員。如果官員不掌握太多的權(quán)力,有哪一個商人會充當傻子送錢?送錢實際上是送權(quán)力。比如說我做房產(chǎn)開發(fā),可能因為某領(lǐng)導(dǎo)的一句話一個批條,我會賺幾百萬。因為領(lǐng)導(dǎo)手上掌握著可以優(yōu)惠可以照顧的權(quán)限?!?/span>

曹雪芹笑了:“你談的問題對我而言太深了。我只是一個執(zhí)行者,平時并不思考這些問題。我只知道,對貪官領(lǐng)導(dǎo)讓查就查到底!”

申中華脫口而出:“所以說,頭腦簡單是多么幸福!那么領(lǐng)導(dǎo)不讓查就不查了?”

曹雪芹只是笑而不答。申中華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,就說:“對不起,不是說你頭腦簡單!成吉可能是太執(zhí)著了。”

“沒什么,你說的是事實。自有肉食者謀之。我們還是簡單一點好?!?/span>

兩人守在醫(yī)院里,一時并無去處,只得有一句無一句地聊下去。曹雪芹問申中華:“你這次來北京,又是會用錢開路嗎?”

“不能說得那么直白,這次來確實有點事。成吉是我朋友,來看他也是題中之意。還有一件事跟你說白了也不要緊,因為你不是我們市里的官員。我們市委書記李平凡在北京學習,我來幫他打點打點?!?/span>

曹雪芹也只是隨便一問,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。弄得曹雪芹無話應(yīng)對。就在這尷尬的時刻,護士長走過來:“你們是丁成吉的朋友?他家屬還沒能來嗎?他已經(jīng)蘇醒,只是探望他還需要等一些時候,你們下午來吧。或許下午能見?!?/span>

申中華看看時間,已經(jīng)到了午餐時間。中華說:“曹主任,我們一起共進午餐吧?”

“好吧。讓我也體會一下受賄賂的滋味!”

“你得了吧!這不是行賄好不好?這是獻殷勤!”

“你把我也當作你的哥們就好!”

“好的!哥們!想吃點什么?千萬別借口減肥哦!”

下午探視的時間到了,讓申中華意外的是,李平凡也來到醫(yī)院。

丁成吉見到李平凡的時候,也很意外。李平凡握住成吉的手,要他安心休養(yǎng)。

成吉說話聲音很小,但是勉強能聽到:“書記,我應(yīng)該先去看你。你受累了?!?/span>

李平凡很真心地說:“你不要想那么多。其實來北京學習,也是放松的機會。我們都要學會把握機會?!?/span>

成吉看上去很累。他沒再說話。其實他心里想,李平凡這個人,在榮城市口碑不錯。包括他老婆小季,在群眾的印象中都還不錯。只是有那么一個不爭氣的兒子。這幾年來,丁成吉一直沒有放過李炎秀的案件。李平凡也是知道的。當時他被冤枉關(guān)進刑事拘留所,如果不是李平凡主持公道,他有可能一直會被冤枉下去。他曾經(jīng)也多少次想過,李平凡對他丁成吉沒有惡意,那么他丁成吉,是不是做得過了頭?他給自己的回答是,自己沒有做過頭的事,只是要學會區(qū)別對待。是李炎秀做的事不能記在李平凡的賬上。當然要查處李炎秀,仍然會顧忌到李平凡是李炎秀父親這一層。但是他丁成吉不能退縮。他希望能被人理解,他希望能堅持走下去。但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可能不適宜再挑重擔了。想到這兒,成吉說:“書記,我過去如果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,請你原諒。人之將死,其言亦善啊,我不知道能不能過得了這一關(guān)!”

李平凡其實是比較感性的,心底里總有一些脆弱的東西在。在榮城他是書記,現(xiàn)在人在北京,他感覺自己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。他聽了丁成吉的話似有觸動,不由得有種酸楚的味道泛上心頭。他要申中華他們回避,他有話要對成吉單獨說。他問:“怎么樣?單獨說幾句,身體吃得消嗎?”

成吉抬了抬身子,聲音了大許多:“沒事,還不至于這么脆弱?!?/span>

李平凡見病房里的人都離開了,就坐在病床邊的沙發(fā)上,成吉看他滿頭白發(fā),不似在榮城時那樣年輕。李平凡也注意到成吉的眼神,就說:“我早就是滿頭白發(fā)了。在家里沒辦法,每次都是小季逼著我去染,不如現(xiàn)在這樣自然自在。人有時候就是身不由已啊。唉!”

成吉一直以來都跟各種人打交道,他知道與人交談,對方話匣子一旦打開,你只要當一個忠實的聽眾就行。果然李李平凡接著說,今天上午我還剛剛送走一個過世的人,她是我的初戀。她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在天堂!

成吉當然不好插嘴,只是靜靜聽著。

機緣讓我們在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地點相聚,我們都是下放知青,我比她優(yōu)越一點的原因是,我是本地下放知青,她是北京下放知青。我又是個男人,自然就承擔起責任。她上調(diào)的那年,我已經(jīng)任大隊支部書記了。沒有我推薦她走不了,但是我推薦她走,也把她推出了我的視野。人有時候就是命,小季和她不僅長得像,行為舉止都像。所以我有時會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前世因緣?她離開我那年,可能是勞累,也可能是傷心,突然就染上了腮腺炎。這個病你可能不知道,它能夠引起的并發(fā)癥是睪丸炎或者腎炎。我得的是睪丸炎?,F(xiàn)在說來那都是過去的事,當時兩腿之間腫得不能下地,送到縣醫(yī)院醫(yī)生說耽誤了。那個時候哪會知道這個病的利害,只指望年輕身體好能抗得過去。

你應(yīng)該理解了。說來不怕你笑話,睪丸炎引起睪丸萎縮,從此不能生育。炎秀不是我的親生兒子。我的痛苦沒有辦法對人說,我跟別人說不是我的親生兒子,這顯然說不過去,他就是我家里養(yǎng)的一條狗,我也做了他幾十年的主人。沒有家教肯定是我的責任。問題也就出在這個地方,如果他是我的親生兒子,要打要罵他不會生分,正是因為不是親生,就像豆腐掉進灰里,吹也吹不得,打也打不得。有時我想圖個清靜,我真想關(guān)他到牢里讓他老實一點。但是他是小季的心頭肉啊,我能有什么辦法呢?我的生老病死是一定不會指望他了,小季還得指望他,其實也指望不住。

李平凡說到這里就忽然打住。成吉也不好說什么。這些話他丁成吉也是第一次聽到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(jīng)。原來成吉看李書記高高在上,風光無限,原來他內(nèi)心里甚至比自己還要脆弱。

李書記揉揉自己的眼睛,成吉遞給他一些紙巾。

“我現(xiàn)在就指望早點調(diào)到省里,不管官大官小,能過上幾年單身生活,也好清靜清靜?!?/span>

成吉看李書記這樣,就覺得他此時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小老頭。普通人到這個年齡也可能早就含飴弄孫了,他還得為了自己或者為了別人“裝”下去。成吉這個時候特別能理解李平凡,他護著李炎秀,最大目的是為了保全自己“面子”。中國人強調(diào)樹活一張皮,人活一張臉。臉面問題背后實際上是節(jié)操和正義,刻意掩飾自己的過失而顧全面子,那就是虛榮。李平凡需要的可能是他輩子都在堅持的氣節(jié)。

李平凡臨走的時候告訴丁成吉,他已經(jīng)通知高和超,讓他確保醫(yī)藥費,也讓他盡快派人來北京陪護。

鄭思奇和嚴慧同時到達醫(yī)院。成吉見到兩個女人同時出現(xiàn),眼淚忽然就留不住了。他覺得自己在茫茫的大海里泅渡,面對無邊無涯的大海,他曾經(jīng)十分恐慌和無助。他當然希望能盡快回到岸邊,可是他孤獨地游啊,他渴望家人的關(guān)心,也渴望同事的關(guān)懷。奇怪的是,思奇拉著他手的時候,他第一句話卻是:“媽沒來嗎?”

思奇見他意識清醒,已經(jīng)放下了心。思奇笑笑說:“趕得這么急,也不方便老人家馬上就能來!真是人到一百歲,都還離不開媽?!?/span>

嚴慧也說:“丁主任一定也想女兒,只是他沒說?!?/span>

護士長走進來:“病人還剛剛穩(wěn)定一點,別來這么多人!”說完,護士長將鄭思奇叫到一邊,告訴她,病人得的是丙型肝炎,懷疑此前就有病癥,只是病人自己沒注意到。這次是遇上什么突發(fā)性事件,誘發(fā)急性病。好在治療及時。但今后的治療和護理不可小視。丙型肝炎特別容易引起肝硬化。

思奇問,現(xiàn)在病人的情況嚴重到什么程度?能確診多長時間能夠康復(fù)?我們能回家接著治療嗎?

護士長說,可能在這里還得有一個時段?,F(xiàn)在不好說。可能還會出現(xiàn)反復(fù)也難說。鄭思奇告訴護士長,她自己也是護士長,她會積極配合醫(yī)院。

護士長招呼道:“現(xiàn)在病人的情況需要休息,探望的人最可能少一些。”

可是沒過幾天,高和超又帶人來到北京。他是專程來的。高和超不僅是來探望丁成吉,他還帶來本市媒體和省相關(guān)媒體。因為丁成吉還在特別護理階段,不便于跟他多交流,高和超告訴鄭思奇,李平凡書記安排了媒體來采訪,要樹立一個英雄形象。鄭思奇聽后竭力反對。她說:“我和丁成吉生活這么多年,他執(zhí)著認真,這是他的長處。但是他執(zhí)著到認死理,這是他的短處。憑我對他的了解,他是不想當什么英雄的。再說我忌諱這樣做。我知道你們這樣做是抬舉他,我不能不接受這個好意。但是我想他只是患了急性肝炎,他會很快恢復(fù)正常。一定要樹他,似乎他度不過生命這一關(guān)。”

高和超說:“思奇你誤會了。市委這樣做,當然是因為李平凡書記的提議,但是我們這樣做,也是從大局考慮。你知道,最近我們榮城市頻繁在各大媒體露面,既擴大了榮城市的知名度,也帶來很多負面影響。我們是想用正面的形象來展示我們榮城的風采?!?/span>

“高書記,我已經(jīng)說過了,我無法配合你們這樣做?,F(xiàn)在丁成吉還在特別護理期間,請你們盡量不要干擾他。為他好,就不要再刺激他?!?/span>

“思奇,我和成吉撇開我們的工作關(guān)系不說,我和他應(yīng)該是很好的朋友。你相信我,我不會傷害他。我只希望他好?,F(xiàn)在也不需要你們做什么,只是配合就行。大量的工作由媒體去做。你知道樹一個典型不容易。我們生活中有英雄,為什么不能盡早宣傳?”

思奇不好再說什么,他知道高和超確實一直都很關(guān)心成吉。但是她對李平凡為什么要這么做,多少有點不理解。她就直接對高和超說:“我知道你沒有惡意。但李書記怎么想,我就不理解了。他的意思無外乎要成吉今后不要再查李炎秀。樹一個典型還能為他臉上貼金。成吉現(xiàn)在這樣的身體,再查誰,怕是難了。這不正中下懷嗎?”

“思奇我知道你很直率,但是這種話,只跟我說說而已。你也是有身分的人。出去不要亂說?!?/span>

媒體很負責任。他們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,采訪了很多當事人。他們找到了成吉一起辦案的檢察院老陳,也深入采訪了嚴慧、縣教育局紀委書記小陳、縣紀委戎主任、省紀委車主任、縣公安局祁寧局長。甚至找到了看守所所長汪旺盛。初稿形成的時候,丁成吉差不多就是一個反腐英雄了。

初稿和丁成吉見面的時候,成吉已經(jīng)轉(zhuǎn)入普通病房。那個時候,曹雪芹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培訓回到慶江。成吉想,如果曹雪芹在,一定會請她參考一下,怎么應(yīng)對這個典型材料。

媒體很客氣,他們沒有太為難丁成吉。他們只對丁成吉說,“這些典型事跡,你自己可能另有想法,但是我們只認事實,為了簡便,現(xiàn)在我們只核實一些重要案件事實,如果確定是你辦過的案件,你只要點頭就是。如果不是,也請你說明,我們也不會寫在材料里?!?/span>

成吉聽了這話,覺得怪怪的。好象是辦案人員來核實錯誤事實。成吉只沉默著。他知道任務(wù)攤到你的頭上,你是推脫不掉的?,F(xiàn)在市委要樹立典型,他同樣不能阻擋。媒體問到鄭仕達的案件,問到榮升的案件。成吉當然只得承認這些案件他參與過。

送走了媒體,成吉對思奇說:“他們真會制造!”

思奇就說,“別想那么多。想想我們自己的事。明天媽要來。明天下午我去北京西站接她。安排她住哪家賓館?”

成吉說,“明天下午我們一道去接吧?!?/span>

思奇就笑著說:“你想啊?醫(yī)院會同意你出去嗎?”

“醫(yī)生不是說最近能出院了嗎?”

“你先別急,等出了院再說。你放心等著吧。丁丁陪著她奶奶,不會有什么問題的。我如果不接,丁丁也會找得到?!?/span>

這一晚成吉久久不能入睡。思奇已經(jīng)陪護的床上睡了一覺。醒來的時候,見成吉還在床上大睜著眼睛。思奇急了:“怎么?又跟自己過不去?肝不好,要注意休息?!?/span>

“真的睡不著,我們一家人能在北京團聚,真是沒想到。特別是我媽,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能到北京來?!?/span>

“因禍得福吧。睡吧。明天還有明天的事?!?/span>

在北京只住了十天不到,成吉媽就不習慣了。她說:“我還是先回去吧。在家千日好,出門時時難啊。在山里過慣了?!?/span>

丁丁說:“奶奶,這就像歌詞里唱的那樣,外面的世界真精彩,可是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呀!”

思奇也說:“奶奶總是說,金家銀家不如窮家。所以奶奶連我們榮城的家都住不習慣??!”

成吉說:“媽,再過幾天,我就要出院了,等我出院,我們?nèi)业交蕦m里走走!”

奶奶聽了這話,眼睛特別明亮起來。她似乎不太相信這個愿望能實現(xiàn)。她曾經(jīng)跟丁丁說過,大山里有一半的人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!

來到街上,成吉媽最不習慣的是如水流一樣的車子。她說:“這小寶車為什么總是走不完呢?”話語間能見到她的疑惑和驚慌。

丁丁始終在奶奶身邊,成吉見了這情形,就說:“丁丁比她爸還要孝順!”奶奶也笑得十分開心。

來到天安門廣場,奶奶看得呆了:“比我想得還要大??峙挛覀?nèi)l(xiāng)的稻場拼在一起,也沒有這么大!”

丁丁被奶奶的話逗笑了,她說:“奶奶,這場子可是不能用來曬稻子的!”

奶奶也笑了:“你以為奶奶傻???這是什么地方?這是圣人呆的地方!曬稻子就糟賤了!”

思奇見大家都很開心,就說:“留個影吧。來一個全家福?!?/span>

奶奶忽然說:“我來過這個地方!”

大家都吃了一驚,以為老太太一時糊涂了。誰知道她很肯定地說,我來過!幾十年前我就來過!

原來站在紀念碑前,讓老太太想起曾經(jīng)見過的一張照片。一個大山里走出去的紅衛(wèi)兵,在紀念碑前留影,背景是天安門。走出大山走到天安門前,那紅衛(wèi)兵算是見過世面。回到山里就拉起了一支戰(zhàn)斗隊,他帶著“紅衛(wèi)兵猛沖戰(zhàn)斗隊”到城里造反,被冷槍打死在街頭。

成吉領(lǐng)會了媽媽的意思。他聽媽無數(shù)次說過這事。媽媽總說那紅衛(wèi)兵領(lǐng)袖就像是失了魂魄。成吉就對媽媽說,他應(yīng)該是神靈附體才對!想到這里他就對丁丁說,“奶奶確實來過,那是神游!”

丁丁開心地笑了。奶奶卻沒笑。

記得小時候媽媽在為自己“喊魂”的時候,成吉分明記得身外有一個自己慢慢地回歸,身體立刻輕松如燕。他甚至分明記得自己迷失在茫茫大草原,漫無邊際的野草和成群白羊,永遠都沒有盡頭無涯無際。奇怪的是他今生都沒見過那樣的草原和羊群。他的“魂”歸來后的幾天,他告訴媽媽,他曾經(jīng)是草原上的一只鷹,飛翔飛翔直飛到云天,活活將自己累死。再后來他就投身這大山里,享受著靠山吃山的嫻靜歲月。媽媽卻說,兒子,你要走出大山!輩子像爸爸媽媽一樣窩在山里,自在確實自在,但是自在不成人?。?/span>

走過金水橋,見到寬大的金色大門,奶奶停下來。她仔細地撫摸著能夠摸得著的金色門釘,沉醉在自己的夢里。

丁丁牽著奶奶,要領(lǐng)奶奶上天安門城樓。丁丁告訴她,這是毛主席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的地方,奶奶很在行地說,我知道!我知道!

可是在踏上城樓的臺階時奶奶猶豫了。因為門票每人五十元。她真的就心痛起錢來。成吉說:“媽,一輩子可能只來這一趟,錢算什么?”

丁丁領(lǐng)會了奶奶的意思后,也說:“奶奶,錢是王八蛋,花了再賺!”

思奇白了姑娘一眼:“小姑娘!說話粗俗!”

丁丁扮了一個鬼臉:“還不是哄奶奶高興嘛!”

奶奶也笑了:“唉!老小老??!現(xiàn)在奶奶倒是要你哄著玩了!老了,沒用了。”

來到太和殿,有一群人招呼著照相。有一個男孩拿著一件太后穿的服飾,一定要鼓動奶奶照一張,還夸老太太形象酷似慈禧太后。丁丁對著太后的照片看一看,高興地拍起手來:“奶奶!你還真像!那就照一張吧?!?/span>

誰知道老太太竟然有極大的興趣,她一邊聽任丁丁為她穿衣服,一邊自言自語道:“讓我這個山里的老太婆也來當一回太后!”

成吉見媽媽開心,自己也很開心。他一邊看著這一出活劇,一邊跟思奇說:“人人都想當皇帝,只是時機不成熟?!?/span>

思奇就笑:“你又亂想了。其實很多人只是娛樂一下。”

皇宮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,老太太看得實在開心。到了中午,他們來到慈寧宮。正在這時,走來一隊游客,導(dǎo)游介紹說,這是慈禧太后住的宮殿。成吉媽很有興趣地聽導(dǎo)游介紹。慈寧宮自成格局,即使在這皇宮里,它也是一個獨立的宮殿。門前有一個東西走向的狹長廣場,兩端分別是永康左門、永康右門,南側(cè)為長信門。正門慈寧門位于廣場北側(cè),想必當年慈禧的身影總會在那里出入。門內(nèi)有高臺甬道與正殿慈寧宮相通。院內(nèi)東西兩側(cè)為廊廡,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,北向直抵后寢殿(即大佛堂)之東西耳房。前院東西廊廡正中各開一門,東邊是徽音左門,西邊是徽音右門。

送走了一隊游客,老太太仍然流連在宮殿門前。成吉見媽媽不想走,就說:“丁丁,把面包和水拿來,我們就在這里吃中餐吧。”老太太坐在廊廡的坎上,享受著皇宮里的午餐。其實她吃得并不多,吃完后,她對丁丁說:“奶奶這一輩子活得值了。當太后也是在這里吃飯,沒有什么兩樣!”

成吉也有點感動。做一點小事能讓媽媽如此高興,該是多大的造化?他丁成吉還要更加努力,努力走向更好的前程,努力讓媽媽更高興。

成吉笑自己也落入俗套。原來當更大官的原始動力是光宗耀祖。

逛完了皇宮逛京城,逛完了京城,就該回家了。

那一天李平凡來電話:“成吉呀!聽說你要回家。這一陣子在忙著參加畢業(yè)典禮,沒空來看你。我們一起回家吧?!?/span>

迎接李平凡的隊伍就差列隊的小學生了。在飛機場的出口,成吉見到歡迎的隊伍排成一排,他想從旁邊的門出去。卻不料被李平凡一把拉?。骸澳悻F(xiàn)在是榮城的名人了,不愿意跟我一道亮相?”

成吉媽見了這樣的場面,竟然一點都不怵,很自然地行進在被迎接的隊伍中。思奇卻不習慣這樣,她低著頭只顧自己往前走。讓成吉更出意料的是,在出口處,第一個跟他握手的竟然是李炎秀。成吉好尷尬,他感覺自己似笑非笑,一臉皮笑肉不笑。他甚至罵自己虛偽。

炎秀握住成吉的手久久不放:“丁叔,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??!”

看炎秀的神態(tài)是很認真的,并無做作??赡苁撬舆^一劫就會變得成熟收斂一些。成吉也想,自己確實是逃過了鬼門關(guān),脆弱的生命一旦失去,世界就是一個大大的永久的黑洞。是不是有后福不敢說,生命是最重要的。

但是有一個人他不必理睬,那就是鄭仕達。鄭仕達將手伸向成吉:“姐夫!您回來啦?”

成吉轉(zhuǎn)身摟了摟李炎秀的臂膀,好像他跟李炎秀是多年不見的親兄弟。是的,他甚至愿意和李炎秀握手言和,也不愿意跟這個可惡的男人打交道,盡管此人是自己的堂內(nèi)弟。

上班后,成吉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,李平凡即將升任省政協(xié)副主席。省委的考察組已經(jīng)來到榮城。

上班后的第一任務(wù)是,要到省監(jiān)獄宣布開除榮升黨籍的決定。成吉有點奇怪:“榮升是省管干部,開除黨籍應(yīng)該是省紀委宣布才是?!?/span>

答復(fù)是,榮升是市委委員,省委已經(jīng)批準開除榮升黨籍,市委按程序召開市委全委后,由市紀委根據(jù)全委會的決定,宣布開除榮升的黨籍。

成吉想,不是冤家不聚頭。又要面對榮升了。

在去省城的路上,成吉問嚴慧:“幾個月主持過癮嗎?”

嚴慧笑而不答。成吉知道答案,辦完了榮升的案件,她其實一直是閑著沒事。很多時候領(lǐng)導(dǎo)并不希望你做事。有些崗位你做得越多,麻煩會越多。

到了省城,成吉想首先要見一見車主任,一來是回到工作崗位后,向車主任報到。二來也是想車主任能幫忙引見省監(jiān)獄領(lǐng)導(dǎo)。

車主任見成吉他們來,二話沒說:“先吃飯!”

吃飯的時候,車主任問:“見過馬主任了?馬主任是管華東地區(qū)案件的。他有沒有告訴你,我們省一個案件沒有成案?你們榮城的申中華真是本事通天啊!”

成吉不好回答。他確實聽馬主任說過此事。也知道申中華在北京的活動內(nèi)容。但是他不好說。因為他所知道的,也只是片言只語。車主任既然問,他當然知道得更多。

省監(jiān)獄在省城的大蜀山腳下。監(jiān)獄長是車主任校友,因此進門時除了將手機按規(guī)定留在門崗?fù)?,隨身攜帶的物品沒有經(jīng)過嚴格檢查。監(jiān)獄長先是帶領(lǐng)大家參觀了整個監(jiān)獄。這個監(jiān)獄除了高墻外,其實就是一個大大的工廠。是汽車廠的配套廠家。職務(wù)犯罪的罪犯大多數(shù)是關(guān)押在這里的。監(jiān)獄長告訴成吉他們,榮升的號子里關(guān)的都是職務(wù)犯罪,但有一個市的市委組織部長也關(guān)在這里,他同一監(jiān)號里的人,有搶劫犯罪的,所以他家人送來的奶粉什么的,經(jīng)常被同監(jiān)號犯人搶走。榮升被安排做統(tǒng)計,因為有文化有時也請他當教員。

參觀完,犯人們已經(jīng)開飯了。成吉看看犯人吃的飯菜,一共有兩個菜,其中一個是肉燒蘿卜。車主任說:“伙食還不錯嘛?!北O(jiān)獄長介紹說,這里的犯人做的都是重體力活,所以待遇從優(yōu)。每個月每個人有一百四十塊錢的伙食費。監(jiān)獄內(nèi)還開有親情食堂,家人來的時候可以自費為犯人加餐。當然花錢是受限制的。可能賬上有錢,但不能想花就花。防止用錢來收買工時。

說著話,一名干警來報告說,榮升正在親情會見,在小餐廳吃飯,讓成吉他們一行稍等。監(jiān)獄長就主動說:“正好我們也參觀一下親情食堂吧。”

陪榮升在親情食堂吃飯的并不是他的老婆。左右?guī)е鴥鹤觼砜此?。三個人很溫馨地吃著飯,左右給榮升挾菜,榮升給孩子挾菜,不了解情況的人會認為這是親密的一家子。

因為白將軍已經(jīng)去世。所以左右就跟孩子明說,白將軍不是他爸爸,榮升是他的親爸。奇怪的是孩子不僅不反對,還一定吵著要來,要見親爸爸。左右為白將軍覺得悲哀。白將軍做人雖然陰郁,對孩子卻一直很好。可是孩子總是戀著媽媽,并不跟他親熱。這可能是白將軍一輩子都覺得缺憾的事。也可能是白將軍對這個世界無所留戀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
孩子一邊吃著菜一邊問媽媽:“媽,我喊他什么?”

“喊伯伯嘛!你想喊什么?”

榮升說:“我只有這么一個親兒子,能叫我爸爸嗎?”

孩子似乎要開口喊爸爸,左右制止道:“不行!伯伯就是伯伯!”

榮升有點不理解:“白將軍已經(jīng)去世了,你還顧忌什么?你是不是看我坐牢了就看不起我?”

一句話說得左右很傷心:“我看不起你我會來?孩子從小是白家的孩子,大家都認可的?,F(xiàn)在改過來有必要嗎?”

“老榮家這一代就我一個獨苗,我是怕老榮家沒了煙火!你如果同意孩子改姓榮,我馬上提出來跟老婆離婚!”

“榮升你知足吧!不是我不給你面子,你當過大領(lǐng)導(dǎo),你應(yīng)該知道,有些事是要有原則的。不能改就是不能改。再說了,你又何必在乎這個形式,他無論是阿狗阿貓,長大了他自己認你這個父親你有什么不知足的?”

榮升忽然就激動起來:“我現(xiàn)在什么都沒有了,連這一點愿望你都不能滿足我!你走吧!免得我看到你傷心!”

說著榮升從椅子上站起來。左右也不自覺地站起來??磥碜笥乙灿悬c生氣了:“你就是貪心害了你!”

親情食堂里的干警發(fā)現(xiàn)了這邊的異常,他走過去喝令榮升坐下。等到都坐下的時候,三人都沒有了食欲。榮升掩面而泣,左右見他一時也勸不了,就說:“我和孩子先回去了,你自己好好想想。想開了,我們再來看你?!?/span>

榮升和左右一起吃飯的時候,成吉他們看到那里的情景,但是成吉不認識左右,監(jiān)獄干警也只知道是榮升的親屬。

正常的會見,只能是在隔著玻璃的會見場所,因為監(jiān)獄親自陪同,對榮升待遇就特別一些。

榮升被一名干警帶到寬大的會議室。榮升雙手并著走進門來,成吉以為他帶了銬子。監(jiān)獄長說,在監(jiān)獄里面是不用帶的。榮升進來后,喊了一聲報告,然后就站在那里。成吉見了他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心里竟然有一種酸楚的感覺。他對榮升說:“坐吧!”

可是榮升不敢坐下。他看著監(jiān)獄長。直到監(jiān)獄長點點頭說:“坐吧?!彼徘分脒吰ü勺?。

成吉為了緩和氣氛,問了問他在監(jiān)獄里的生活情況。也問了身體情況。榮升都一一作了回答。成吉是細心的人,他看到剛剛陪他吃飯的女人和孩子并不是榮升的老婆孩子,就隨便問了問。榮升沒作任何回答。成吉不想壞了氣氛,就拿出處分決定。成吉將處分決定遞給榮升說,我就不宣讀了,你看一下,然后簽字交給我,你自己留一份。

榮升仔細看了看,又再看了一遍,然后提起筆,在處分決定上簽了自己的名字。成吉分明見他的手一直都在抖著。簽好字,榮升將筆還給成吉:“我受黨教育幾十年,今天算是完全脫離黨了!”

成吉沉默著。

大家都沉默了一會,監(jiān)獄長對榮升說,“生活上有什么困難,可以直接向我報告!”

榮升聲音有點哽咽地說:“謝謝!謝謝!”

成吉見狀,就對監(jiān)獄長說,“我丟五百塊錢給他,作為他的生活費。我們是同鄉(xiāng)。”

榮升起身推辭,說他有錢用。監(jiān)獄長也說,“錢不必丟了。他賬上還有三萬四千多。等他家里人來,還要帶一點回家。監(jiān)獄里有規(guī)定,放在他賬上,他也不能用?!?/span>

一切手續(xù)都辦完了。成吉對榮升說“保重!”

成吉轉(zhuǎn)身離開的時候,榮升忽然叫住了成吉:“成吉!不!丁主任!有一件事求你!春節(jié)回家的時候,代替我去看看我的爸爸!”

“你放心!一定會去!你自己照顧好自己!什么也不要想!”

榮升只是點頭,點頭。成吉看見他像一個老農(nóng)一樣用衣袖揩自己的鼻涕。

成吉心一軟,轉(zhuǎn)過頭離開了監(jiān)獄會議室。

為了兌現(xiàn)對榮升的承諾,成吉還沒等到春節(jié)就專程回到老家,他要見榮升的爸爸。

可是榮升爸爸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他去世的時間正好是成吉在北京住院期間。榮升爸爸留下遺言,他不要火葬。他說兒子當市長他一直沒要求兒子為他做什么特別的事,這一回就算是市長不當,也要滿足爸爸的心愿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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